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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民国] (唐不弃)


不过依然是老调重弹。
水玖静静的,过了会儿神色袅淡。“一切,但凭大人吩咐。”
他往常也都是用这句将曾老爷的逼问对付回去。也幸而曾大人一来年纪大了,不似年轻毛躁小伙那般爱对他动手动脚。二来嘛,曾大人到底是做过京官的,有些自持,平常没事儿不过就是叫水玖端着砚台磨个墨,偶尔兴致来了,躺在竹摇椅上,眯着眼听水玖唱一段《游园·惊梦》。
但今夜也不晓得是不是在百乐门被秦二少刺激了,曾大人对水玖这个回答忽然不满意起来。“老夫也晓得,你们这种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留在冀北,总归是快活的。指不定哪天还能够嫁个王孙阔少。自古嫦娥爱少年,到时候你们一对儿年轻璧人红烛高烧,就算是春. !宵夜里,也比跟我这个糟老头子来的快活多了。”
这话竟然有些粗了。
水玖不动声色,抱着搪瓷痰盂立在一边,身上只披了件月白色薄纱外褂儿。他是个男儿身,今夜陪寝本就是不得已,再者,他生怕露馅儿,事先在身上裹着厚厚的束胸,又将衣裤穿的格外严实了些。刚才替曾老爷捧痰盂时,又披了件外褂,如今在曾老爷严厉的逼视下,他竟然不觉有些燥热。
“老爷多虑了。”水玖不得不开口,只是依然垂着眼。不怎么明亮的电灯泡底下,照着水玖冷白如瓷的面孔。“我虽不是大户人家出身,但也不至于朝三暮四忘恩负义。更不会瞧上那位秦二少!”
水玖提起秦二少的口气十分轻蔑,这显然极大的取悦了曾大人。
曾大人忍不住笑了一声,抬手捻着山羊胡,不料这动作立即引发了又一阵呛咳。
水玖只得把搪瓷痰盂放下,走到曾大人身边,轻轻的似有若无地替他捶了几下背。冷不丁曾大人一把攥住他手腕,逼到他眼前,道,“你果真愿意同我一道去靖西乡下养老?”
水玖越发觉得不耐烦,可面上还得敷衍着,故意将手腕扭了扭,声音清凌凌地假意翻脸。“大人若是不信,从今而后,也大可不必再问。”
水玖强行挣开曾大人,扭着头,披衣居然往门外去去。
“你去哪儿?”
水玖头也不回,趿拉着拖鞋,双手拢住虚虚披在身上的月白色长褂儿,冷声道,“大人这也不信,那也不信,总之是我不受大人待见。既然如此,倒不如我出去,省得大人眼睛见了我就心烦。”
“见了安姑娘,老夫哪里敢心烦?”曾大人这次当真是放声大笑。
水玖停下脚步,缓缓地回过头,眼神自下而上瞟了曾大人一眼,唇边似笑非笑。

17、17
◎”老男人“◎
接下去几天,水玖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再老也是个男人”。
曾大人眼看着就要奔向六十耳顺的年纪,却依然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对水玖的看管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就连他去如厕这件小事儿,如今也多了个丫头,亦步亦趋地跟着水玖。
啧,这样下去,怕还没能从曾大人身边脱身,倒先叫人戳穿了他是个男人的底细。水玖十分忧虑,恐跟着的小丫头子瞧见了他男人家的底裤。
这天他刚走到茅厕门口,那小丫头又亦步亦趋地跟着,并且大有走进来的意思。
水玖忙回头,似笑非笑地补了句。“这茅房内外光秃秃毫无屏障,就连棵高树都无,姐姐是觉得我能怎么着逃走呢?”
那丫鬟不料他居然这样直白揭穿,当下愣住了。到底是个十三四的小丫头,有点尴尬,涨红了脸怯生生地答道:“也不敢瞒安姑娘,老爷交代了,再有个三五天,咱们就得启程回靖西老家。怕安姑娘你……”
“嗯?所以就连我上茅厕都得看着管着?”水玖利落地一口截断,见那小丫头果然尴尬到说不下去了,便反倒笑盈盈地点了个头,接话道,“老爷生怕我逃走,是不?”
小丫头不敢说话,只咬着唇皮,怯生生一副可怜样。
水玖便哄她道,“我的身子,自然是只有你们老爷能看得的。难不成你还要比你家老爷先看见?就不怕你家老爷会吃醋?”
“不,安姑娘你……”那小丫头心怯胆慌,忙不迭撤脚往后退了几步。“安姑娘可莫要与我们这样说笑,万一老爷晓得了,可当真不得了。”
水玖自打进了曾宅,换衣就寝都不要人伺候,说是自家脾气古怪,不惯与旁人亲近。但曾老爷每次要他陪寝,他都从善如流。曾宅府上丫头们不清楚就里,只晓得曾大人十分疼爱他。
于是水玖拿话一逼,那小丫头果然堵在门外不再进来了。
水玖施施然进了茅厕。
茅厕的事儿尚且好解决,最烦的是,如今每夜曾大人都必传唤水玖陪寝。虽说两人并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于水玖却也是个烦恼。他日夜裹着这女儿家的束胸,又将胸口塞得鼓鼓囊囊,即便夜里也不敢卸货,实在是热的慌。
这天晌午,水玖在曾宅屋檐底下见到只画眉鸟儿关在笼子里头,心下一动,忍不住长眉微蹙。他从前只觉得宁济民参加江南义军不知所谓,就算是在城郊那阵儿他答应宁济民入伙儿,也不过是因为实在却不开当年宁阿婆的面子。进城来这一个月时光,他就净跟着男人们打交道了,与从前登台时陪酒应酬也没什么区别。是直到这几日,曾大人将他看管的气都透不上来,他才恍然间明白,为什么就连百乐门当红舞女露露那样的人都要帮着江南义军。
这世界对待女子实在是太过于严苛!他不过是在宴席上陪了次酒,叫曾大人看中了,便立即被拎回来当作将来的妾室那样圈养着。说妾室,还是遮羞的说法,实则不过就是任打任杀的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水玖在廊下久久凝视那只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鸟,心神跌宕的厉害,竟然连曾老爷抽着水烟袋从他身后走来也不晓得。
“你在瞧什么?”
曾老爷永远哑着似乎含着口浓痰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咕噜咕噜,抽着水烟袋的声响如凤鸣鸟啼。
可惜到底不是鸟啼。
水玖头也不回,冷白色手指着这只笼中雀儿,淡淡地笑道:”老爷您瞧,我像不像这只鸟?“
”雀儿不过是个玩意儿,“曾大人抽着水烟袋,呼噜噜地,等一泡抽完了才喀喀了几声,慢悠悠地回他。”你若一心一意地跟我,自然是与他们不同的。就算你去找户寻常百姓人家,做个平头夫妻呢,也抵不过在我宅中过这舒适日子。“
水玖垂眸,内心却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
从当天晚上开始,水玖就歪在榻上再不肯饮食。
起初一顿两顿,曾大人只当他是在闹脾气使小性儿,到了点钟,照常叫人使唤他过去立在旁边替曾大人布菜。
他吃不吃,曾大人是不管的。水玖脸色惨白一声不吭地布菜,站得久了,便摇摇晃晃。曾大人都看在眼底,只不发话叫他歇着。大约是硬着心肠,一心一意要给他个教训。
灯一熄,倒是夜间不再让他陪寝了。
曾大人是上了年岁的人,有些事情格外讲究,特别忌讳被旁人过了病气儿。
水玖乐得不去伺候。一连三天,水玖当真不吃不喝。到得第三天晚上,已经连床榻都下不来了,整个人瘦的格外可怜。
曾大人打发人来看他,水玖故意当着那几个丫头的面不断咳嗽,悉悉嗦嗦地,从枕头底下掏出块洁白的丝绢帕子掩住嘴。他从榻上半支楞起身子,强自挣扎着,气若游丝道:“不妨事儿,总不至于耽误老爷出城就是。”
按照曾大人的计划,原本回靖西老家这件事儿并不十分着急,但是自打在百乐门宴席上与主掌冀北城的李道台翻了脸、并公然斥责了李道台宠妾的亲弟弟秦二少后,曾大人在这地界便待得格外不自在起来。所以临时改了行程,计划着明后日就得浩浩荡荡地出发。水玖听说是租了五六十辆骡车,那阵仗,不啻于就连墙壁上的印花纸都得拿指甲抠下来,再铲了这块儿地皮,一同装回靖西乡下。
几个小丫头也不敢十分强他。其中一个年岁稍大些的丫鬟年纪约有二十五六,生得体态丰匀,原本也是曾老爷的通房丫头。见水玖咳的这样厉害,便作势往前,刚要碰到水玖肩头,水玖忙往里头缩了缩,对她道,”姐姐莫要过来!我这病,怕是会传染。“
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呛咳。
似有意、若无意地,水玖将那块掩过口唇的丝绢白帕子落在了床沿,帕子轻飘飘地沿着帐子便落下地来。
那大丫鬟低头捡起来,只见帕子上星星点点的,尽是红梅花儿一般的血点子。
”哎呀,不好啦,安姑娘咯血了!“那大丫头立刻尖声大叫起来。
很快这事儿立即惊动了曾大人。
当天晚上,曾宅阖家上下都点起了灯,请郎中抓药,直闹得鸡犬不宁。

18、18
◎”笼中雀“◎
曾大人原本还在气头上,恨水玖这两日总与他使小性子,但眼下听说竟然已经咯血了,当天夜里水烟袋咕噜咕噜连抽了三泡,到底还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罢了,派人去寻个郎中来瞧瞧。“
曾大人却不晓得,他这副冷淡水玖的模样落在下人们眼中,便是水玖可能失宠了。管家派人出去,夜半三更提着灯,从街上寻了个郎中,因为觉着老爷心下存着气,下人们便刻意没找府中那些熟悉的老郎中。
凌晨五点多钟,西厢房来了个年轻大夫。隔着帐子约略问了几句,面孔颇有些惶惶然,也不敢撩开帐子看水玖。水玖心知肚明,晓得这是怕他得了传染病的意思,如今难民大量涌入城,听说很是有几个得了猪瘟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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