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时顿时四肢僵硬,想说话,嘴角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菜鸟变前辈,新人变旧人,但就是抚不平当年勉强粘合又撕裂的伤口,放不过故人决裂又惦念的意难平。
冷场只一瞬,一个女声插话进来:“李主任您好,我是《新闻周刊》的楚云帆,今天来观摩手术。”
李主任哦了两声,搓着手:“那,你们两位记者就在观摩室看吧,摄影师——”
本来说好,摄影师跟医生进手术室拍照,但李主任一打量庄晏,脸色沉了下来。
医院物资紧缺,最高级别的防护服只有手术时才能穿,庄晏只穿了一件隔离衣,薄得塑料布似的,还能看见里面夹克衫的颜色。隔离衣防护级别不够,他又戴了胶皮手套、鞋套、N95口罩和护目镜,相机上保鲜膜缠了一圈又一圈,就剩一个镜头露在外面。
“你穿这个不能进。”李主任毫不客气地说。他真是后悔死答应这次手术放开观摩了。这帮记者,申请采访时满嘴鬼话,说自己装备充足,不占用医院物资,结果就这装备?
“我进去吧。”盛时走过去,从庄晏手上夺下相机。“我俩一起的,谁进去都一样,我防护级别够了。”
“你……”庄晏喉咙发干,从开门到现在这么久了,他就生硬地挤出这么一个字。
“看你拍了那么久,学都学会了。”走过他身边时,盛时轻轻说。
手术室里灯光白得刺目,隔着观摩室的玻璃,庄晏都能感觉到一股冷气嗖嗖地往外冒。李主任和林嘉良在防护服外又加了一层手术服,站到手术台前。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感染风险和节省防护服,连跟台护士都少了一半。
盛时跟在后面,对着做准备工作的李主任和林嘉良拍了几张。
李主任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观摩室里。R-677传染病具有强传染性和攻击性,病人的呼吸系统会先受到攻击,之后其他系统陆续损伤,以致死亡。
而今日要进行的双肺移植手术的这名患者,双肺功能虽严重受损,但综合手术指征仍属良好,因此,李主任决定冒险一试。
自从传染病R-677爆发之后,全球相关的临床诊疗和药物研发一直在紧张地推进,但这种情况下的双肺移植手术还尚未有人做过。倘若此例手术成功,无疑是临床方面的一大突破。
录音笔红点一闪一闪,楚云帆低头记录,间或抬头从玻璃窗上向手术室看上一眼,而庄晏自从进了观摩室,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术室内的盛时。
——防护服那么严实,两年过去了,他……变化大吗?
护士将手术刀递给李主任,李主任在患者胸口划下第一刀。
——为什么默不作声地回来?是不想见我吗?
胸腔打开,李主任和林嘉良同时摇头,叫一旁拍照的盛时走近些,将功能受损的双肺指给他看。观摩室里,楚云帆只能借助显示屏观察,只见两片肺全白,了无生气地躺在病人的胸腔里一张一阖。
“是不是特别庆幸带姐来观摩手术?不然就你这样儿,今天就糗大了。”楚云帆居然还能空出嘴来说风凉话。进手术观摩室的机会,是之前庄晏求她帮忙给盛时送防护服,被她趁机“要挟”换来的。
“你说你图啥?”庄晏把最后一件防护服给了盛时,还不让楚云帆告诉盛时是他给的。
“我欠他的。”庄晏垂眼。眉眼敛去锋芒,带着些许惘然的温柔。
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患者的血氧饱和度突然急剧下降,李主任果断下令:“快,插管!”手术巾一撩,露出病人苍白的脖颈,林嘉良飞快地消毒,手术刀银光一闪,切开了病人的气管。
林嘉良和李主任分站在手术台两侧,盛时站在林嘉良同侧靠近病患头部的位置,本意是为了避开手术操作区,岂料情况骤变,林嘉良紧急切开气管时,病患喉咙中的黏液“噗”地喷了出来。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近到林嘉良和盛时只来得及偏了一下头,带着血的黏液就这样迎面喷到了防护服的面罩上。
盛时抓着相机的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研究表明,病毒是可以通过气溶胶传播的。
庄晏血压猛地蹿到180,一口气没倒腾过来。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失声喊了声“盛时——”,人便要往观摩室门外冲。
楚云帆眼疾手快地拽住他胳膊,硬给拉了回来。
“坐下!你他妈给我坐下!庄晏你冷静点!你现在出去能进手术室吗?”
手术室内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病患气管已经切开,李主任顾不上别的,命令护士抽吸,同时自己手上不停,两下给病患插了管。林嘉良先是愣了一秒,随即从护士手中接过消毒巾,擦净自己面罩上的血和黏液,又递了一块给盛时。
“继续手术。”李主任吩咐。
“盛时……!”庄晏十指紧紧地按在玻璃窗上,将玻璃窗按出一道道白印。
但无论他多撕心裂肺地叫,盛时在手术室里都听不到——他甚至看不到自己闷在口罩之下,一遍遍喊他名字的口型。
黏液和血喷溅到面罩上的那一瞬,盛时下意识地将头扭向了观摩室的方向,隔着玻璃和防护面罩,目光沉沉地向庄晏望过去。
第4章
时光倒流,中间两年时光被瞬间抽空,手术室里盛时那惊鸿一瞥,依稀还是当年初见模样。
四月春来好时节,但搁在京城,恐怕让人记忆最深刻的不是满城春色,而是漫天飞舞的柳树毛子。
往常这个时节,庄晏会非常积极地报选题去外地出差,连续大半个月在外面躲着,但那个四月不知怎么着,连续两个选题都被毙,搞得他心浮气躁,看什么都不顺眼。
上午十点,办公室里拉拉杂杂地开始出现人声。开选题会的,电话采访的,握着手机跟不知道什么人掰扯的,庄晏晃着他一米五长的腿,刚踏进报社大楼,就被热线部的曹主任薅到了热线办公室。
“庄儿,来过来帮忙搭个活儿。”
“得嘞!”
“盛时过来。”曹主任个儿矮,得伸长手臂才能拍得着庄晏肩膀——“这是摄影部的庄晏”。
一个年轻人从办公室角落走出来,站在庄晏面前,飞快地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矜持地略一点头。
“哦。听说过。久仰。”
庄晏也矜持地一点头,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久仰你妹哦。
入职三年,成为报社最年轻的资深摄影记者,手握一项荷赛、两项华赛奖,庄晏有理由比别人狂傲那么一点点。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虽然他并不那么在意走哪儿别人都点头哈腰地叫“庄大师”,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连敷衍都敷衍得那么心不在焉。
更何况自己是临时被拉来热线口,从业务角度来讲,纯属扶贫好吗?
曹主任小眼睛一眯,“行,小盛刚来没几天,情况还不熟悉,庄儿你今天就跟小盛搭吧,多给他讲讲。”
嚯,还是个新人。
庄晏扬了扬下巴,“摄影部在五楼,你今天有活儿就打内线,0531找我。要电话没人接你直接上楼找。”
内线电话是一定没人接的,报社的固定电话坏了一多半。庄晏优哉游哉地混到傍晚,正打算在食堂混个晚饭就回家,突然手机进来一个陌生来电:“喂?庄晏老师吗?南环桥的批发市场起火了,曹主任让过去看看。”
庄晏:……
十分钟后,庄晏按了按喇叭,摇下车窗,不耐烦地对站在楼前打算继续给他夺命连环call的盛时说:“上车。”
南环桥离报社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此时正值晚高峰,导航路线上紫红一片,车流一眼看不到头尾,庄晏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夹在车流中往前蹭。
他偏头看了一眼盛时,副驾上的年轻人正襟危坐,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时按亮手机看一眼时间,眉宇间有一丝轻微的烦躁。
刚入职就赶上突发,出现场还赶上堵车,这年轻人也够倒霉的。
庄晏有点内疚,其实坐地铁没准能更快些,但晚高峰地铁挤到能把人榨出汁儿来,他宁愿在路上堵着也不愿挤地铁。
他已经有两年没跑热线了——火灾跳楼凶杀案,这是报社的新人大礼包,谁一入行都得被磋磨掉两层皮,但他只被磋磨了半年多,就因为拍得好而被各个条线抢,从而早早脱离苦海。
有点忘了热线的民间疾苦了。
庄晏心虚地咳了一声,干巴巴地安慰道:“那个啥,有点堵。别着急,应该去了好几家,我看什么晨报晚报电视台还有几家网站都派人了。随便找个人就能拿到素材。”
盛时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靠。
这小年轻比他刚进报社时还拽,冷着一张脸,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他眉眼是真标致,眼睛不大,睫毛浓密,窄窄的双眼皮将眼尾拉得极长,一眼瞟过来,有种不太像男人似的风流,偏偏眉骨清秀,鼻梁挺直,让那张脸不至于太娘气,反而有种文雅孤傲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