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帆:……
知是没戏了,盛时起身,慢吞吞地向酒店走去。路灯成排亮起,夜色温柔,更显得街道寂寥。
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内心烦躁愈盛,路上不知谁扔了个易拉罐,他烦躁地一脚踢向垃圾桶。下一秒索性拉下口罩,从口袋里摸出烟,就着垃圾桶狠狠地吸了几口。
他甚至不知道烦躁来源于何,或许是因为没有防护服,或许是因为困在城里多日,出去遥遥无期,也或者是因为,除了今天见林嘉良,他已经很多天没跟真人面对面说过话了。
这城市空空荡荡,像是有无数个透明的罩子,将人单个单个地罩起来,彼此能听得到对方说话,却无法触碰。
这种感觉令他发疯。
晚上十点,电话突然震动。屏幕上“楚云帆”三个字一闪一闪,盛时顿时愣怔。急忙捞过手机接起,他有点不敢置信,“喂?帆姐?”
楚云帆声音里带着笑,干脆利落就俩字:“下楼。”
盛时口罩都没顾上戴,穿着酒店的拖鞋就冲向电梯。酒店早就停止营业了,除了医疗队,这酒店里就住了他一个记者,大门钥匙就搁在柜台上,谁用谁直接去柜台取。
摸到钥匙开锁时,手有点抖,隔着玻璃门,楚云帆开心地向他挥手,脚边还放着一个大纸箱。路灯将她周身打上一层暖黄,整个脸蒙得只剩一双眼睛,一眼望过来,狡黠而温柔。
下一秒温柔外壳破碎。楚云帆一巴掌盖在盛时背上。“就你事儿多。屁都没有就往医院跑,害得姐大晚上还得给你操心。”
“……帆姐?”盛时不解。
楚云帆伸脚踢了踢地上的纸箱。“防护物资,只能给你匀出这么多了,你省着点用。防护服就一件,能进手术室那种级别的,你搞不到大新闻别浪费啊!还有俩泡面,几个苹果,这两天吃的喝的都不好买,你自己想办法吧。”
盛时倏地抬头。“你……你真的搞到防护服了?”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谢谢,真的。你该跟我说一下,我找你去取,还劳烦你大老远的给我送来,你要不等下,我给你拿两个八宝粥吧。”
他知道楚云帆不是坐车来的。
这是新型传染病R-677在平宁市爆发的第三十一天。
一开始,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今年冬天流感病人格外多,等到传染病开始亮出獠牙、上百患者先后病情加重、出现呼吸困难、出血热的症状,最后不治而亡时,人们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并不是流感,而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
但这时已经有些迟了,患者成倍增长,很快医院爆满、医疗物资短缺。为了遏制传染病扩散,R-677爆发十五天后,平宁市果断封了城。
盛时就这样滞留在了平宁市里。不过从某个角度来讲,他还算幸运的,至少在封城前,他租到一辆车。楚云帆就比较惨了,封城五天后,才临危受命来平宁市出差,人一下火车就傻了眼。
车是肯定没有的,即便有,她这个二把刀马路杀手也不敢开。
好在满大街都是共享电瓶车,这下绝对没人跟她抢,京城知名、业内头号的风一样的女纸楚云帆小姐,就真的风风火火地靠共享电瓶车在平宁市大街小巷横行直窜。
没嘚瑟两天就歇菜了,交通阻断,城市停摆,大部分人躲在家里隔离,谁还顾得上给电瓶车充电。一周不到,楚云帆就发现,哪怕走上二里地,都难见一辆电量充足的共享电瓶车。
盛时有些内疚:“我送你回去吧。”
“得啦,谁叫姐偏就喜欢你这张脸呢。”楚云帆夸张地叹了口气,伸出戴着胶皮手套的手刮了一下盛时的脸,“记账上,回去请我吃饭。今儿运气好,找到个满电的小蓝。不跟你说了,趁着有电我走了。”
风衣一摆,车把一拧,电动车蹭地窜了出去。这城市空空荡荡,恰是满足了她个不会开车的少女狂野飙车的梦想。
盛时抱着箱子回到房间,箱里东西虽然不多,但种类齐全。两盒口罩,两瓶酒精,一盒一次性手套,两包泡面、四个苹果,还有一小管护手霜。最底下压着一件防护服。
盛时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能进手术室级别的,他还没见过呢,平宁市物资缺成这样,连林嘉良现在都未必有这种级别的防护服。
看了一眼标签,盛时的目光不由地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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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帆从哪找到这么大号的防护服?
第3章
盛时给部门领导梁今拨了个电话。
晚上十点半,梁今还没下班,自从传染病R-677爆发之后,不少公司都要求员工居家办公,极个别反而忙到飞起的行业,除了医院、物流和医疗物资生产,大概就是媒体行业了。就连梁今这种不用天天值班的主任,也连轴转了一个月。
电话刚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喂,小盛。”
“梁老师,咱报社这次还派了谁来平宁市?”
“医疗口的小张,视频的老付,还有摄影的小庄。不过他们的报道跟你不冲突,你就按咱们部门的报道计划来。你在那边没问题吧?物资短缺或者采访需要协助,你就跟他们联系。我已经跟社长主编说了,入职手续就等你回来办就行……”
梁今后面说的什么,盛时一句也没听进去。
室内空调的嗡嗡声骤然放大成轰鸣,盖过世间一切声响。室内的灯光将屋里乱糟糟的杂物都投射在玻璃上,和窗外平宁市璀璨而宁静的夜景重叠在一起。而他就夹在室内景物和室外景物之间,一个浩大而虚无的空间中。
盛时失神地盯着窗户上自己的身影,从梁今说出“摄影的小庄”五个字开始,他握着手机的手就开始颤抖。
“喂……喂?”
“哦好的,我听到了。谢谢梁老师。”盛时猛然从走神中惊醒,应了一声。
挂掉电话,他扑倒在床上。
是庄晏……他就知道,一定是庄晏。除了庄晏,没人舍得在这时候匀出千金难求的防护服给他。
选择回到老梁麾下,迟早是会与庄晏相见的……自己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这不就是想要的结果吗?
以为做好了准备,连再次见面要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表情打招呼,都练习妥当,却没想竟然在平宁市提前重逢。
怎么会这样呢……他无力地想。按照计划,他本该在重新入职的那一天,去庄晏办公室里找他。跟他说我回来了,跟他说对不起,跟他说我还爱你。
其实在哪里重逢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骤然得知同处在一个城市里,让他顿生出近乡情怯的慌张来。
五年前那一次“预料之外”,几乎将他整个人生击垮。从此任何一点脱离预料的意外,都会让他产生深深的慌张和恐惧。
如今好不容易挣扎着从过往爬出来,再次鼓起勇气想要与命运搏一搏,可命运又一次在他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就把庄晏推到他的面前。
第二天一早,盛时就给林嘉良打电话:“师兄,我搞到防护服了,能再约一次吗?”
电话另一端,林嘉良温和又无奈地笑道,“行吧,明天有个双肺移植手术,病患有基础病,并感染传染病R-677。算个大手术,你来吧——只能在观摩室里看啊,弄好装备。”
“行。”盛时忍不住嘴角上翘,“谢谢师兄。手术后再给我半小时时间的专访啊!”
采访约定了,心也就落肚里了。盛时一天没出门,关在房间里研究资料,一边研究一边纠结。他有心叫上楚云帆一道去采访,但楚云帆跟庄晏秤不离砣的,叫上楚云帆,庄晏一定会跟来。他还没想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庄晏要说什么。
本想给楚云帆发个微信打听一下庄晏的情况,几次写了又删,还是放下了手机。
“算了……楚云帆跟庄晏关系那么好,他肯定早就知道自己在平宁市了。”盛时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有点郁闷地想。
谁知一进医院就丢了魂。
“李主任,给您介绍下,这是我师弟,《今日时报》的记者,这是李主任,本次手术的主刀医生。”
李主任全副武装,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等下外面还要再罩一层手术服,此时能不握手还是尽量不握手比较好。盛时微微躬身,鞠了个躬。
“李主任好,谢谢您能让我观摩手术。您辛苦了。”盛时说,“我带了些口罩、洗手液,等会儿给您跟师兄留下。”
李主任点点头。“你也辛苦。《今日时报》我常看,你们做得很好——这次派了不少人吧?”
“对,我们不同条线分派了不同的记者。”
李主任才搞不明白报社这些乱七八糟的分工呢,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哦,等下还有一个你们报社的……”
话音未落,门便被推开,门内外的人俱愣在了当地。
面罩被呼出的热气弄模糊,但眼神能穿透一切阻挡。即便隔着防护服和口罩,盛时也清楚地认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追逐着他,注视着他,不管他在哪里、干什么,庄晏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将他找出来,让他遁形不得,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