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之后,是消防部门、以及批发市场的老板。半小时三个电话,这找人能力,这采访技巧,绝非一个新人的水平。
采访结束后,盛时轻轻吁了一口气,掏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来。
庄晏忍不住打破沉默:“盛老师,你不是新记者吧?”
“不是。”
“你以前哪家的呀?跑哪个条线?我都没见过你呢。”
“外地的。”
“哪儿呀?”庄晏追问。
打字声噼里啪啦,盛时没吱声。
“盛老师你多大呀?干了几年了?”庄晏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28 。”盛时干脆利落地敲下一个回车键,“庄老师,楚老师刚给你摊位老板的电话号码了吗?能给我一个吗?”
“啥……?”
“直接拿素材不行,跟同行要个采访对象联系方式还是可以的。发给我一下,行吗?”盛时以为他还在纠结方才自己直接拒绝的态度,认真地解释道。
庄晏解锁手机扔过去,“自己弄。”
盛时利索地加上他微信好友,将楚云帆发给庄晏的信息转发给自己。
其实庄晏只是惊讶于盛时的年龄,居然比自己还大两岁,在那张脸上可真看不出来。
电脑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那侧脸格外立体而俊朗。他穿了一件素色休闲棉布衬衫,洗得没了型,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半低着眉,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像个正在做作业的大学生。嘴唇因认真思索而抿紧,绷紧的下颌骨弧线优美利落。
庄晏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暗自伤感自己时报报草的名头很快就要被抢走了。
等车停在报社楼下时,盛时稿子已经写了六百多字。曹主任打来电话催稿,盛时应着“来了来了”,夹起电脑上了楼。庄晏上五楼传照片,传完下到三楼热线部,想看一眼图片有没有需要调换的,一下楼就看见盛时正倚在走廊窗边吹风抽烟。
走廊昏暗,窗外月光将他影子拉得极长,淡淡的烟雾喷在空中,衬得他修长身形有些单薄。
庄晏定住脚步,做摄影的,对光影、构图都极为敏感,杵在窗边的盛时此刻构成一幅曼妙的画面,无端让他想起在夜里开放的昙花,美得寂寥而惊心动魄。
盛时听到了脚步声,回头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庄晏索性走过去跟他一起站着。“盛老师稿子交了?”
盛时浅浅嗯了一声。“等等编辑定稿。”
不多时,只听办公室里曹主任一嗓子:“盛儿,稿子定了送审了啊,真利索,一稿过。”
所谓一稿过,也就是编辑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删删减减几个字,直接走下一个流程。庄晏啧了一声,“你写了多少字?”
盛时说:“1082 。”
庄晏整个人都震惊了,“领导让你写一千,你就控制在正负一百以内?还一稿过?盛老师你牛逼啊!”
他表情太过惊诧,盛时展眉微微一笑,“不,我一般控制在正百字以内,留100字余地给编辑删改。”
他笑起来比不笑更好看。不笑的时候太淡漠,甚至有点拘谨,笑起来时修长的眼梢微微弯起,显得整个人挺拔而自信。
庄晏更好奇了。这种找人能力、写稿速度和质量,一看就是老手,怎么会甘心呆在热线口混日子呢?
别的不说,这人在圈子里不可能不声不响。放眼全国跑新闻现场的记者,别管是新人还是名记,是小白还是老手,两个微信群就装完了,大家兜兜转转总能在新闻现场遇见,最次也混个名字熟,但他对盛时这个名字是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支烟抽完,盛时朝庄晏略一点头:“走了,庄老师。今天辛苦你。”
“地铁没了。”庄晏跟在盛时后面下了楼,“你住哪边?我捎你一程。”
盛时犹豫了一下,“不用了,我坐公交。”
“走吧!”庄晏自来熟地给了盛时一胳膊肘,“咱们楼底下这公交,叫午夜新闻专列,知道为啥叫这名不?传闻最后一个下班的编辑或者记者,会在这趟公交车上看到那些伸冤投诉无门的苦主的鬼魂。那些人生前找不到门路,死后才想起找媒体报道,你这大晚上赶上他们,不瘆得慌?”
盛时的嘴角飞快地提了一下,好像想笑,但最终没笑出来,跟着庄晏下了停车场。
半小时之后,庄晏停在城东一座城中村的路边,跟盛时大眼瞪小眼。
“你说你住哪?”庄晏不敢置信。
一只老鼠在路灯下横穿巷口而过。
这一片城中村快拆了,小路蛛网一样在黑暗中延伸开去。临街的铺面卷闸门被人砸坏,歪歪斜斜地挂着,红圈里写着“拆”。建筑大部分是小三层,有的没玻璃,大晚上的,张着一张张黑漆漆的口。
“就这儿。”盛时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谢谢庄老师,麻烦你了。”
“不是你等会儿。”庄晏摇下车窗。
“嗯?”
“你……”庄晏万分震惊,不知该如何发问,“本行虽然挣不了大钱,好歹同仁收入也在平均线之上,您怎么就住这么个地方?”
盛时无所谓道:“临时落脚而已,等找到好地方就搬了。再见庄老师。”
“再见。”
盛时瘦削的身影没入黑暗巷道,庄晏的车却没有立即开走。他点了支烟,默默地打开手机,搜索“盛时”。
这并不是一个多稀罕的名字,但除去不靠谱的重名者,的确没有哪个叫“盛时”的记者,能跟眼前这人对得上号。
第6章
住在这种地方,的确住一天煎熬一天。
走到楼门口,盛时用脚把汁/水横流的垃圾袋踢远一点。尿骚气混合着饭菜汤汁馊掉的气味,呛得他皱眉头。
他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说是一楼,但因了街道外高内低,其实也就比半地下室多冒半头。
要是住在二楼或者三楼,或许情况能好一点,但每高一层,房租就要多四百块。
他试图跟房东商量,一个月一交钱,房东不同意,“你又不肯长租,我三个月一收已经是给你方便了。”
盛时心想我信你的邪,这种房子怎么可能有人愿意长租。但现实骨感,一次交三个月房租的话,二楼房间要比一楼多交一千二,破产小记者是没资格不向房租低头的。
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先是黄色的,他就站在水池前等着,直到水变得清澈,才鞠起来洗了把脸。四月的京城温差大,白天穿一件衬衫就能出门,入了夜还是挺凉的,冰冷的水激得他一哆嗦,在庄晏车上培养起来的睡意瞬间被驱赶。
他决定今天不洗衣服了。这是个开间,地方小,水池设在洗手间外,地板还不是很平,一洗衣服会弄半地的水。
盛时趿拉着拖鞋走回床边,拧开台灯,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这夏凉被是刚来那天,办完入职手续后在市场里仓皇买的,买的时候觉得便宜,摸着也软和,盖上才觉得有点不舒服,忍不住大半夜爬起来拆了一道口子查看,被芯里有棉絮,有垫快递盒的塑料膜,甚至还有细细的铁丝。
偏那夜突然降温,盛时越睡越冷,把厚衣服都加盖在被子上,仍然睡不着,只能哆哆嗦嗦爬起来看书。
床头摆了瓶不到二十块的红星二锅头,也是这个城市的显著名片之一,他之前喝不惯,那夜为了取暖,连喝两盅,微醺,晕晕乎乎间,突然想起“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两句来。
他毫无怨言地忍受着这一切,把这当做修行,抑或是赎罪亦可。
他拿起倒扣在桌上的书,但读不进去。做热线的确是最消耗人的条线,他鲜少有这种体验。跑一遭回来,写上千儿八百字不用过脑子的文字,唯一调动的就是体力。等写完了,脑子都不想转。
今夜思绪一直往庄晏那儿飘。他没骗人,他的确早就知道庄晏这个人,只不过见了真人,发现跟对着摄影作品想象出来的那个摄影师不太一样。
那本摄影图集被他留在了花城。一想到花城,盛时忍不住发了会儿呆,他很喜欢那个温暖的南国城市,满街的榕树遮天蔽日,新城区躁动的张扬的耀眼的写字楼,旧城区安静的沉淀的温暖的骑楼,一脚欲望蓬勃,一脚烟火人生,在那座城市里完美融合。
如今决计是回不去了。
一想到盛时他有点头痛,初来乍到,他还没搞清《今日时报》的工作搭档机制,这一看就是个二世祖,如果是固定搭配的话,他可不想跟庄晏搭档。
不过没等他刻意疏远庄晏,第二天庄晏就出差了,天南地北地飞了俩礼拜,这两个礼拜中,盛时顺利成为热线中心的吉祥物——除了批发市场那次失火外,一个多礼拜都没有重大天灾人祸恶性事件发生,一整组的人坐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打了十来天电话。
热线的小姑娘们开玩笑,“盛老师你就留在我们组吧,你一来我们连锦鲤都不用转了,全是简单配合易操作的选题。”
曹主任过来轰大家去干活儿,“去去去,都找题去,一天天的,就想着找轻松的活儿干,打电话能打出来大新闻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