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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这小沙弥也摇身一变,成了水寨的当家,其眼中钉除了到处贩私的日本船,便是梅氏那几条商船了。
  “说起来,我还是你们梅氏的恩人,我就没秃驴那么迂了,凡事皆可通融,”二当家咧嘴一笑,道,“要不是有我暗中替你们的商船放哨,这几条船啊,早八百年撞进秃驴手里了。”
  梅洲君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船外雨声如潮,悲切异常,听得人心中恻然,仿佛身在群枭之中。
  二当家还要邀功,便听他冷不丁道:“罗三山开了什么价?”
  “开价?三成货款,这是应当的吧?我可是冒着被枪毙的风险,从大哥眼皮子底下......”
  “我说的是这一回,”梅洲君道,“罗三山出了什么价?”
  二当家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嘴唇一闭,腮上的横肉突地一跳,隆起了两座奇崛的肉山。
  “好后生,你爹猪油蒙了心,非要装日本船,自个儿倒了大楣,也能来怨我?我这一下午可是栽在了你手里,连船影都没见过,”他怪笑道,“趁大哥还不知道你们是梅家的......”
  话音刚落,帘外就有水声哗啦啦的一声响,伴随着船底摇曳的声音。有一道脚步声转眼逼到了布帘外。
  “怎么这么慢?”有个冷厉的声音暴喝道,“老二,你本事见长了,梅家的女人也敢藏?”


第88章
  这一段陈年往事还在兄妹二人心中翻涌,主人公竟然已穿过血海而来,那种不真实感异常昏蒙刺目,仿佛长时间凝视着一捧捧渗血的雪花盐,连眼珠都被盐水浸得刺痛不堪。
  梅洲君心里清楚,有这一段前尘在,无论如何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们势单力孤,挟在手里的就只有一个二当家。这伙水匪彼此间早已暗生嫌隙,看二当家行事,贪财好色,处处和匪首阳奉阴违,拿他来要挟水匪,恐怕是笔蚀本买卖。
  只不过......以二当家这种脾气,当真甘心久居人下么?或许水匪间的派系之争,正是他们苦海间的一线生机。
  梅洲君心念电转,几乎是霎时间察觉到了异样。
  大当家那一声喝罢,却是再也没了下文。唯有又疾又厉的雨声,一阵阵扑在布帘上,那种蛮横涌动的势头,简直如同雨中困兽一般。梅洲君望不见帘外的情形,却依旧能感知到那股迫面而来的杀气。
  有人在帘外争斗!
  这一轮交手迅捷如闪电,船底被踩得吱嘎作响,将来回攻守间的动势暴露无疑,片刻过后,只听脊背触壁的一声巨响,小船在浪头猛然耸动了一下,陷入了一阵极度紧绷的寂静中。
  直到一道残影洞穿了船舱,以肉耳几乎难以捕捉的频率爆发出啸叫声。
  ——砰!
  那一个焦黑的小孔,这才徐徐冒出青烟来。
  是枪响!
  这一枪来得太不是时候,其声脆亮,竟是一举洞穿了满江风雨,船舱外一片哗然,似乎远近的水匪都被枪声所惊动了,纷纷掣船聚拢过来,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人?大当家......大当家受伤了!”
  “怎么回事?这是二当家的船!”
  “有谁见过二当家没有?恐怕是落在了他们手上!点子很硬,手头还有枪!”
  “点灯......快点灯!传讯给水寨!”
  与此同时,布帘之外。
  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大当家闷哼一声,五指几乎抠进了船舱里,还没稳住身形,一注热流已然自颅顶直劈下来。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反而被一瞬间的空旷和清凉所慑,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枯瘦的手,死抓着他核桃青的头皮,万千杂念都在这几枚手指底下,四散遁逃。
  ......常慧,你的第一颗戒疤,叫清心。如今一年期满,这是第二颗,叫乐福。往后还要静心修持,断除我执......
  第三颗,第四颗......切记切记,勿忘勿忘!
  涂了红蜡的艾绒被死死压在他头皮上,紧接着是纸捻被点燃的一声轻响。
  ——哧!
  火光腾起,受戒时的剧痛顺势滚进了他灵台中,大当家负痛狂呼起来,猛然去抓自己剧烈痉挛的头皮,唯恐它从颅顶上挣脱出去。
  他抓到了一手粘稠的血污。
  头顶的戒疤被那一颗子弹活活犁翻了,皮肉翻卷,焦痛入骨,方丈苦心留下的善种一夕被破,他抬起来的眼珠简直是从血污里爬出的一双厉鬼。
  他生平所受之戒,只是画地为牢罢了,这世上多的是罔顾规矩的鼠辈!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一道刀光从天而落,直贯颅顶一—却偏偏在一个猝至的浪头中,险险贴着他的额头劈落,因毫厘之差,仅剃去了他鼻梁上的一层雨水。
  作为刺客的青年两手握刀,单膝撞地,全凭腰胯间一股拧转的蛮力把住刀锋,不至于一刀剁穿舱底。
  竟然还是个了不得的练家子,那双凤眼淬火般照过来,大当家哪里会认不出来?这一伙戏子初来乍到,梁子却已结下了,眼前这个白玉衡,就是其中最难啃的一根硬骨头!
  大当家毫不迟疑,一把将枪提在手里。又有几个水匪从邻近的小船一跃而上,环卫在他身周。
  “好啊,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当家冷笑道,“把渔灯全亮出来,我倒要好好会会客!”
  “会客却也不必了,”白玉衡抱臂道,“我劝你还是收拾收拾奸细,那一枪可不是我开的,说不定你大当家前脚横尸江底,后脚城头就变幻大王旗喽!”
  这一番话说得半点儿不客气,大当家心中却是一凛。
  白玉衡从舱顶跃下时,双手持刀,怎么可能腾得出手来开枪?
  这一发冷枪来得悄无声息,抓住了小船颠簸的瞬间,他一时间竟也判断不出方位远近,这才被冷枪所伤。
  尽管如此,他也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所挑拨,而是格外警醒起来——这戏子恐怕还有同伙!
  “这话你留着同阎王说吧,”大当家喝道,“亮灯!上阎王叉!”
  邻近那十几条小船听他号令,同时掣起了渔灯,火光大作的同时,十几杆阎王叉从旁突出,死死勾住了白玉衡的大船,几乎是凭着一股蛮力往岸边搠去,岸上更是灯火通明,方圆几里水寨都被急促的猿啼声惊醒了。
  二当家那条船就是光照的中心,白玉衡面孔上的雨水刀光剑影般摇荡发亮,此人虽是花旦,但那股不带脂粉气的悍艳简直令人望而生畏,恐怕是长年在血雨里冲荡出来的。
  “我还道大当家是个难得的枭雄,原来是个半面聋,枪都打到脑门上来了,却连口大气也不敢出!”白玉衡奚落道,信手将割鱼刀一抛,脊靠船舱,从腰后拽出一条枪来,“换了我来开这一枪,你大当家这会儿就得......”
  他一番大话还没放出去,船帘就被一只手拉开了。
  这是一只青年男子的手,肤色荸荠白,斯文秀致得和江上风雨格格不入。以大当家的眼力,哪里看不出来,这正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
  年轻人探出半张脸,懒洋洋地张望了一番,似乎还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是睡了多久了?怎么这就到了?”
  “到什么?”白玉衡道,“我们被人给截了!”
  年轻人不以为意道:“不是都打点好了么?我爹还特意提点过,都是照惯例来的,路资也交了,该给的孝敬也奉上了,还能坐地起价不成?”
  他毫无察言观色的意思,这三两句话流露出的意味,竟然令大当家心中一凛,旋即冷笑起来。
  “惯例?我倒不知道,这江上什么时候有这一条惯例了?”
  年轻人偏头看他一眼,傲然道:“一千银元保一颗人头,也不算什么小数目了吧?”
  银元这两个字甫一入耳,大当家心中便是一凛,仿佛有一道灵光窜进了印堂里,将先前种种晦暗不明的可疑之处照得雪亮。
  银元!方才那老胖子推出来的,正是一箱银元。只是这年头的生意人,谁还会随身带着大箱现钱出门?占地不说,还有明晃晃露财的风险。只有水寨这种小地方,纸钞流通不便,又有受潮霉变的风险,最常用的还属银元。
  方才那一伙人,还真是有备而来,连这样的关节都想到了......惯例......惯例......好一个惯例。恐怕真如这年轻人所说的,是有人暗中勒索过的。
  是了,这么多年来,梅氏的商船始终在江上神出鬼没,鲜有撞进他手里的时候.........
  大当家越想越惊,先前压在眼皮底下的暗潮,竟然被这年轻人的一句话给勾出了原形。
  他厉声道:“什么人?你们两个和梅家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迟疑道:“家父梅浔之,你不知道么?”
  大当家脸上的肌肉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跳动起来,他体格瘦削,两腮上的肌肉仿佛经年浇铸成的仇怨,没来由的冷硬,如今却如蜡油般融化开来,新仇旧恨血淋淋地翻在面上,竟然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梅浔之!方才那胖盐商,十有八九就是梅浔之。
  可恨他竟然亲手放走了梅浔之!
  难怪老胖子老神在在,妻女被劫照旧能讨价还价,原来是早早把宝贝儿子送了出去,看这模样,恐怕还在老二船上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吧?这一手暗度陈仓,没有老二的鬼心思在里头,他是半点儿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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