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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第二步,就是将芳甸所在的电船触在暗礁间,切断电源,从而堵住梅老爷一行的前路。等水匪被罗三山引来时,他也就能够退场了。
  入水之后,他便偷偷游上了猫三所在的小船。这一趟差事极为隐秘,他本不欲惊动二当家,只想借条小船代为中转,不料罗三山那头借船时出了岔子,这猫三并非寻常水匪,而是二当家忠心耿耿的下属,一下便将他看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舍身饲虎了,等骗得了财物,再杀人灭口也不迟。
  所幸接下来的环节分毫无差,梅老爷果然如他们所料,借着盐袋的掩蔽,暗中将财物转移到了舱中,以梅老爷的谨慎,自然不会放过最稳妥的暗舱。
  这时候,身为死人的福清便再度登场,凭着绝佳的水性,在乱礁间张设铁渔网,割破舱底,玩了一出暗度陈仓的把戏,待财物落了网,便用小船拉住,悄悄混迹在水匪间。
  到了这一步,大戏就该收场了。梅老爷满心提防着形迹可疑的罗三山,恐怕想不到这固若金汤的暗舱,竟如一口破盐袋般,他的毕生积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弭在了水中。
  这么一出瞒天过海的毒计,原本有了大当家无意间的掩护,是决计出不了岔子的,就是梅老爷事后要寻仇,也只能算到水匪头上,不料却棋差一招,栽在了梅洲君的手上!
  福清又惧又恨,再抬眼看时,这骄矜大少爷的面目似乎都有了微妙的不同,那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竟然有些刺目的洞彻感。
  他凭什么?
  事到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猫三咬牙环视一圈,嘶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跟着二当家有多少好处,你们还不明白吗!这江上来来往往的商船,有多少油水在里头,何必和日本人过不去,白白抛出大好头颅?只要不和他那么蠢病入骨,割据一方,指日可待!到时候,还有谁敢瞧不起咱们?”
  他果然是煽动人心的高手,这一番话几乎是炸响在雨幕中,惊得不少水匪双手发抖,眼神一变再变。
  大当家看在眼里,不由长叹一声。
  “我落草至今,既不为财,也不为名,单只为了寻仇,”他沉声道,因着过度失血,吐字越来越迟滞,“寻梅氏的仇,我恨他们敛财无度,将人命视同草芥,寻日本人的仇,我恨他们横行无忌,将百姓挤占得无处容身......只是走到后来,单凭一腔血勇,竟然也不知是非对错,一人之仇,千千万万人之仇,永世不能和解,永世不能超生,偏偏一朝回头,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却成了我最不齿的败类!你们这些人里,如有还愿意跟着我的,就将手里的渔灯灭了吧。”
  他积威犹重,话音刚落,果然有不少渔灯次第熄灭了。那些脸大多黝黑精瘦,如同饥肠辘辘的鸬鹚般,栖停在船舷上,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张暴露在渔灯下的面孔,血色鲜明,油光润泽,仿佛一尊尊蘸以金粉的罗汉像。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珠光宝气已将同样的肉体凡胎,照出了两种面孔。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果然如此!
  大当家脸孔微微抽动,终于厉声喝道:“道既不同,杀!”
  那四个字竟如闪电般劈进了梅洲君的脑海里,一刹那间,大当家精瘦如铜铸的脸孔竟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了,两双眼睛直直向他望来,那种仇恨竟有了些单刀赴会的意味,孤身而来,不问前程,仿佛那是灌注于人世间的最后一口热气。
  那种极端偏激凌厉的仇恨他恐怕毕生不能理解,但在这一瞬间,他依旧心中大震。
  陆雪衾的侧影就在暴雨之中,和他无声地对视,半晌才露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笑。
  ——我的恨是命里带来的病根。
  他仿佛听见陆雪衾徐徐道。
  ——我本不需要你来懂我,但我亦有求医无门的时候。
  与此同时,群船之上,厮杀声震天。


第90章
  这恐怕是梅洲君见过的最惨烈的厮杀了。
  这伙水匪身上兽性犹存,一旦反目,那便是白刃见血,不死不休。这时天色极暗,阎王雨铁磐般的铅云之下,渔灯那点儿光早就被锤扁了,在极速的摇荡之中,仅能照亮半边血淋淋的脸孔,一两只充血的眼珠,抑或是腹腔内一股股喷溅而出的血泉。乍一眼看去,群船上涌动着无数腥臭的鬼魅。
  只有濒死时的惨叫声,时不时如闪电般撕亮某一片夜空。
  梅洲君知道厉害,劈手夺过渔灯,砸进水里。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声枪响已经贴着耳膜响起,猫三厉声喝道:“梅家少爷,我不知你是什么来路,只要你不来插手,把货留下,这条船,你只管拿去!你这样的聪明人,该不会闹不清楚轻重吧?”
  他这话可谓正中要害。
  大当家如今虽是自顾不暇,一旦腾出手来,势必还要向他们寻仇,重回不死不休的局面。反而是二当家这头急着笼络人心,图财之余,倒也未必会强拦他们,是非利弊,倒是摆在了台面上。
  梅洲君果然被他这番话打动了,半晌没有动作。猫三心里有底,呼哨一声,就有几个持刀水匪跃到了周围小船上,从各个方向直取大当家而去。
  船边昏暗已极,这条条人影一旦脱离了渔灯的范围,便遁入黑暗之中。
  一时间,只听船底碾开江水的哗哗响声,仿佛成群鸬鹚投水捕食一般,这幽黑的江水中,处处透出冰窟窿般的寒气。
  对付一个肩胛中枪的半残,这样的阵势已然是十拿九稳。
  “大当家,接着!”
  猫三一伙是猝然发难,大当家的手下眼看他遇险,却迟迟无法回援,只能在划船阻击的同时,将一条歪把子枪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黑影破水掠出,一手抓住船边,扭住鱼刀,向大当家的方向一通乱刺。刀上凛冽的寒气一道道撞在了面孔上,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满颐的下场!
  大当家疾退一步,单手端枪,低头用牙齿咬开枪栓。
  ——砰!
  那水匪当胸中枪,被这一颗子弹活活贯进了水里。只是大当家到底是强弩之末,这一枪几乎耗尽了他心头那一股血气,哪里还顾得上背后?
  又有两个水匪看准时机,扑上船头,朝大当家夹击而去,在撞上梅洲君前,向两侧一避,仿佛礁石边上两股飞腾的浊浪。
  二人受了猫三的撺掇,争着来抢头功,当然不会把梅洲君放在眼里。只是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们忽而听见这大少爷没头没脑地自问了一句。
  “聪明人?”
  这话微不可闻,却不知怎么的,令水匪背后腾起了一股寒气,他们才疾冲出去半步,后半句话已如铁石般掷来:“可惜了,我从来......也不是!”
  糟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根手指已经斜拧住水匪的肩肘关节,那种力道迂回得如同一江春水,柔和归柔和,只是江上人家,哪个不知道水能杀人的道理?水匪脸色疾变,每一寸肌肉都在发狂挣动,偏偏整个人滞笨得如同泥牛一般,浑身的力气都被卸进了水里,毫无与之抗衡的余地,只能眼睁睁被这几根手指裹挟到了船边。
  ——轰!
  ——轰!
  “啊啊啊啊啊!”
  顷刻之间,两个水匪已然先后落水!
  猫三脸色大变,喝道:“梅少爷,你是什么意思?”
  梅洲君非但没有作答,反而扬声道:“玉小老板!”
  陆白珩坐在船顶,把一支枪瞄了又瞄,正是心痒难耐的时候,闻言立即道:“我不想动脑子,你拿定主意了?”
  梅洲君道:“不错。”
  陆白珩得了他这一句话,毫不犹豫地跃在船上,与他脊背相对,抬手甩出了一梭子弹。他的枪法是陆雪衾亲手教出来了,弹无虚发,又岂是这些水匪能抗衡的?
  仅仅是照面之间,就有几声惨叫冲天而起。
  梅洲君知道他这点儿能耐,也不再回头,只是蹲身下去,望向大当家。那几箱财物横亘于二人之间,被一片漆黑的冷雨所浇洗,窸窸窣窣作响,仿佛铜盆里燃烧的锡箔,透出无边鬼气。
  大当家脸孔上的肌肉都被血水浸透了,不时痉挛一下,那一层阴冷的金光就在他颧骨上低低地游荡,三分像罗汉,七分像厉鬼。
  “原来......咳咳......梅家还有这样的蠢材。”
  梅洲君没有理会他的讥笑,只是在木箱里摸索片刻,果然摸到了想要的东西。
  “我不是来了断的,”他道,“我只是来还一样东西。”
  “还?”大当家猛烈咳嗽了一阵,忽而大笑起来,“你能还什么?替你老子偿命么?”
  话音未落,梅洲君已经从中抓出了一支桐油密封的竹筒,一刀撬开,里面的东西立时呈露出来。
  那是一卷引纸。
  这引纸分明格外轻薄,却在他掌心里砸出了重枷坠地般的一声响,梅洲君下意识地将它们抓紧了,顶着大当家刀锋般雪亮的目光,又拿指腹一寸寸抹平了。
  竟然还恰好是鄂江一带的引纸,并数张购盐凭据。
  这几张薄纸,握在梅老爷手里,正是一柄割刈众生的尖刀,落在子孙后辈身上,却是偿不尽的业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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