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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梅洲君靠在椅背上,唇上依旧带笑,气定神闲的,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


第10章
  过午之后,芳甸果然被四姨太一双泪眼给押上了车。
  她还在读书,剪着齐耳短发,脸上素净不施脂粉,只是手腕上被四姨太各推了一只沉甸甸的金质双股手镯,她手腕细瘦,有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般的窘迫,索性高高推到了手肘上。
  这金镯因而显出重枷般有棱有角的分量来。
  她心里忐忑,一手卷着车帘,一路上不知道往外张望了多少回,定的地方是法租界,这次车展声势颇大,车刚转弯,就已经撞见了几拨裹着红布头巾的印度巡捕,叉着双脚,得意洋洋地站着。
  这几道趾高气昂的影子,慢慢和她想象中的那张麻脸重叠了,仿佛王懋才本人就在她眼前腆着肚皮,沙皮狗似的涎着脸。
  “二小姐,到啦。”吴丰道。
  芳甸吸了一口冷气,两手环着自己胳膊,把金镯子转了一转,打定了主意。
  要是他敢来冒犯,她非得把金镯子掷他面上,打歪他一管鼻梁不可!
  车门被拉开了。
  芳甸猛地一抬眼,只见背光处站了个穿米白西装马甲的青年男子,正一手扶着车门。
  这身行头是梅洲君惯穿的,连口袋巾的款式都一色一样。
  芳甸大为振奋,从车里迈出来,抓着他手臂叫道:“大哥!”
  谁知这人却道:“密斯梅比相片里的美丽得多,闻名不如见面,幸会幸会!”
  油腔滑调的,这哪是梅洲君的声音?
  芳甸吓了一跳,忙松开他的手,紧紧靠在车上。只见此人梳了个油头,仔细看去,脸上还有一层拿粉扑精心掩盖过的麻点儿,勉强称得上英俊,只是一条西装裤不太服帖,最底下的布料如老妇肚皮上的积肥一样,吊在皮鞋跟上。
  “密斯梅,”王懋才给她打了洋伞,“时候不早了,我们进会馆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副做派跟绅士沾了点边,芳甸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没法掉头就跑。
  两个人就这么走了几步,她的注意力全落在他脚后跟上鸭蹼般一撇一撇的布料上了。
  “哎呀,脏了。”王懋才忙低头把裤脚一提,洋伞挂在了她头发上,扯得她一个趔趄,“密斯梅,不好意思,福安号新来的德国裁缝,拿了我的十几个大洋的打赏,倒给我量大了两个码,我得找他算账去!”
  芳甸在一种混合着尴尬的愤怒里,嘴里发苦,甚至有些不忍心去看他。
  结婚对象身上的不完美,就像隔夜米饭的霉糟味儿,全天下都在吃,却只有等一个人被消耗到了食不知味的地步,才能吞得下肚,才能忍受得了这样一种与新鲜绝缘、和剩饭为伍的日子。
  她不堪忍受,因此绝对无法妥协。
  王懋才这头想了一个好主意,把裤脚往皮鞋里结结实实塞了一圈,直着两条腿走路,仿佛在跳踢踏舞。
  “密斯梅,你一定很诧异,我为什么不请你去电影院和西餐厅——平常女人都爱这个。但我想了一想,张嘴闭嘴都是德谟克拉西的知识女性,也许能对鄙人的志趣有所理解,哪怕是一点皮毛——”王懋才道,这才想起引出自己精彩的开场白,“对了,适才忘记自我介绍,鄙人姓王,幼名独香,谱名单椽,学名懋才,字西舒,号屏长,在英国菲丝特大学攻读汽车专业,很荣幸见到你,密斯梅。”
  芳甸正听得晕头转向,只见他一弓身,抓住她的手背,就撅着嘴唇撞了过来。
  芳甸被这大礼吓了一跳,手肘上的镯子忠心护主,铛一声滚到了手背上,正好磕中了对方凑过来的门牙。
  王懋才大叫一声,捂住了嘴。
  他不便当场发作,只是脸色阴沉,缓了半晌,这才哈哈一笑:“密斯梅比较矜持,这也很好。”
  “你的牙口也很好。”芳甸不冷不热道,逃出了那把总挂到头发上的洋伞,往前走。
  这次汽车展览会,乃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入夜的时候还有歌舞等游艺演出,通宵达旦。这时候会场外除了各人开来的私人汽车之外,也陈列了各色新式欧美汽车,不少摩登女郎倚在敞篷车边,脸上涂的胭脂也像月份牌上那样鲜亮。
  芳甸心里惊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王懋才借机道:“密斯梅,你看这些车,都是不耗煤油的,烧的是炭,一路上得拿扇子在后面扇,还要用烧火棍捅炉子,才能突——突——突——这么往前拱,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芳甸没想到他真能说出个道道来,正要听他高见,却见他嘿嘿一笑,道:“女人啊,结婚前就是烧炭车,结了婚就是煤油车。”
  芳甸疑惑道:“为什么?”
  王懋才道:“知道了烧油的痛快,就会不会扭扭捏捏的,捅一下才肯动啦。”
  芳甸的脸色一下就涨红了,她其实也没怎么听懂,直觉不是什么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懋才道:“密斯梅刚刚多看了这辆车几眼,鄙人已经知道密斯梅的意思了,侍者,请你把这辆车替鄙人开到梅府上去。”
  他有心要摆阔,拿一辆车当见面礼,只是半晌也没有侍者答应,只透过车窗,看到个隐隐约约的半身,大概是个青年男子,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侍者正伏在车窗边,同他交谈。
  难不成被人捷足先登了?
  王懋才提高音量道:“侍者,请这位先生先让一让!”
  咔嗒一声,车门开了。
  下来的果然是个青年男子,烟灰色马甲配雪白的尖领衬衫,肩背挺拔,腰却很瘦,西装裤线仿佛一刀裁出的信纸边缘,挺括到了锋芒毕露的地步。
  单看身形,还是个潇洒自如的美男子,只是鼻梁上架了副镀铂金水晶墨镜,肤色又是秀致的荸荠白,被日头晒得神色恹恹,显然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
  他倚着车,朝芳甸招了招手。
  芳甸二话没说,乳燕投林般朝他扑了过去,叫道:“大哥!”
  梅洲君摘下墨镜,往胸前口袋里一别,道:“怎么了?面色通红的。”
  芳甸满腹的委屈,仿佛终于有了发泄口,直恨不得拉着她大哥哭上一场,却听梅洲君道:“你今年生辰的贺礼,大哥已经相中了,待会就有人开到家里去。”
  他像是这才注意到王懋才,转头惊异倒:“阁下就是王懋才?见面不如闻名,幸会!”
  王懋才那身西装就是照着他的式样做的,虽然画虎不成反类犬,但显然也听说过梅大少的跋扈之名,惊疑之下,连忙伸出手去:“久仰,久仰,梅先生听说过鄙人的名字?”
  梅洲君笑道:“常听相熟的舞女提起,这一见才知道,名马配好鞍,我那套西装该扔啦。”他嘴上不饶人,一面伸出手来,同王懋才一握。
  只听“咯噔”一声,那只手以完全不符合纨绔二字的力度,捏着他两边麻筋,用力一钳!
  王懋才脸上肌肉一跳,半边胳膊都麻了,那只手却客客气气,一触即收,令他来不及发作,就已经吃了这么个闷亏。
  梅洲君忽然叹了口气。
  王懋才忍痛道:“梅先生,怎么了?鄙人有什么不入眼之处吗?”
  “日头太毒,劳驾足下分我半把伞遮一遮阳。”梅大少这么说,却连伸手接伞的意思都没有。
  姓梅的是把他当作撑伞的佣工了!
  梅家是落难的凤凰,如今听说背后有大人物襄助,重振了几分声势,梅洲君这种嫡出的大少爷,也不像二小姐那么好拿捏,这次冷不丁出来撑腰,他还开罪不起。
  王懋才腹诽,却不敢在面上显露,只能立在他身边,伸长了手臂给兄妹二人撑伞。梅洲君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他才撑了几分钟工夫,手臂上的麻筋就受刑一般,阵阵发痛,酸入骨髓,那伞边不知不觉就往下坠了。
  梅洲君还兜兜转转的,不肯往馆里走,时不时给芳甸说几个留洋时听来的笑话。
  “买文凭?还有这种事?”芳甸惊异道。
  “学不成,归不了国,当然要往光秃秃的屁股上插几根鸡毛,横竖也花不了几个大洋。我刚到那会儿,前一批留洋的正要回去,打了个照面,其中有一个,掏出来一沓文凭,花色之丰富,足可开个牌楼了,我当时也被骇了一跳,还以为此子有慧根。”
  “那他回来之后,岂不是大名鼎鼎?”
  梅洲君笑道:“错,他叫洋人给骗了。”
  “怎么会?”
  “他拿文凭显摆的时候,我们凑过去看了一眼,打头的就是个菲丝特大学,盖了金章,环了一圈洋文,打头就是Pheasant,同行的博文兄最工翻译,一看就笑了。你猜这底下印的洋文是什么意思?”
  芳甸摇摇头。
  梅洲君哈哈一笑,道:“野鸡!”
  芳甸也扑哧笑了:“野鸡学堂,这洋人也够坏的,生怕旁人不知道!只是菲茨特这名字,却有点耳熟,不知在哪里听说过。”
  “你估计也见不着了,教育部的王部长也知道这件事了,大发脾气,还特意督促我们那一批留洋的,说但凡见着有公费留学生敢拿这野鸡文凭回来招摇过市的,不光要扣着留学证书不发,还要补上个十年学费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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