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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他把酒杯抵在唇边,光线穿过杯壁,在他的鼻尖上烫出了一枚通透皎洁的小月亮,他的双唇就在月晕模糊中,浸在淡红的樱桃酒里,看起来质地尤其柔软。
  他就隔着月晕和樱桃酒,朝斜侧里掠了一眼。
  这一眼看罢,立马倒尽了胃口。
  梅大少记人的本事不佳,记起仇来却是一等一的,毕竟世上能令他费心去憎恶的东西屈指可数,面前这尊假仙就是其中之一。
  假仙也是西装马甲的打扮,只显得尤其颀长些,像是一只瘦颈的白鹤,两肩总一丝不苟地平展着,就是加以尺规也分毫不差,别有一股卓尔不群的清越。
  梅洲君总说他身上有种怀表掐分夺秒般的讨厌,从头发丝到脚尖都长满了矜持的刻度。
  “我没看错吧?”他道,转头去看冯明徽,“你倒是本事见长,请得动这尊大佛来跳舞?”
  冯明徽笑道:“你别冤枉我,我可没本事请动连大少爷,再说了,腿长在连大少身上,他就是把我这小地方拆了,我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呐!”
  “看来还是不请自来。”
  他这还是折了茅头的,谁知道连暮声却不理会他的弦外之音,只温和道:“别喝了。”
  梅洲君奇道:“你来教训我?”
  “我给的酒,当然能收回去。”他还真一伸手,把酒从梅洲君手里端回去了。
  梅洲君打出娘胎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虎口夺食,连区区一杯酒都不让他尽兴,不由瞠目结舌。
  连暮声道:“喝醉了酒,还怎么跳舞?”
  梅洲君纳闷道:“我又不是同你跳,玉香都没发话呢。”
  只是话音刚落,连暮声已经握住了他的手,平淡道:“言而有信,梅少爷。”


第5章
  “那你可看错我了,”梅洲君道,“请我跳舞,得讲究先来后到,更何况,你会跳舞么?”
  他显然是清楚连暮声底细的,这才有此一问,有意要将对方一军。
  连暮声此人,就是连氏这种官宦世家里的谬种。明明有个在国民政府任实业部部长的老子,身周又环伺着各色长袖善舞的兄弟姊妹,竟然还能端着光风霁月的架子,规矩谨严,绝不出来交际,堪比闺阁大小姐。
  梅洲君留洋之前,他还没在一众兄弟里冒尖,压根连名字都没什么人提。
  谁知道一朝回来,此人已经崭露头角,有了封建大家长的威严,平日里鲜少涉足舞厅——除了奉命来捞其中几个不成器的弟弟。
  连部长明面上是坚决不纳妾的,只是民间遗珠数不胜数,兄弟之间碰面如翻书,唯恐被对方看清了肚皮里有几行墨水,这么一来,就出了岔子。
  那天梅洲君好巧不巧,和连家小二十四多说了几句,两人俱是年轻颀长的公子哥,都穿了象牙白的西装马甲,只是他站得更显眼些,手里的香槟还没沾着唇,就被连暮声给逮住了,当场裹了件不认识的大衣,囫囵推进了座驾里。
  他娇生惯养的,手腕差点没被拧脱臼了,还劈头挨了一顿打出娘胎就没听过的说教,虽说对方文质彬彬,语气疏离,那也到底是教训人的口气——不许沾烟,不许酗酒,不许狎妓,不许辱没家风。
  天可怜见,连家的家风分明就是四处蝴蝶穿花,开枝散叶!
  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当场泼了连暮声一脸的酒水,恐怕就被莫名其妙逮到连家去了。
  梅洲君平日里行事懒散,傲气却是分毫不减,这么大的梁子,怎么能不令他耿耿于怀?
  谁知道连暮声这一出手,竟然第二次卸了他的酒。他就是再好的教养,也忍不住要施以颜色了。
  连暮声还一手扼着他的手腕,是个教训幼弟般的姿态,全然没有放开的打算。直到被一支乌木嵌银的文明杖,在胸骨上用力一敲——
  梅洲君的手已经如游鱼般狡黠地滑出去了。
  “明徽,这就是你们照顾不周了,”梅洲君笑道,拿口袋巾明目张胆地擦了擦手,道,“明知道连少爷不会跳舞,怎么不带他去习舞池?杏春,你找个不喝酒的教员,好好教教他。”
  杏春扑哧笑了,道:“你瞧瞧,什么样的怪事都有!跳舞就跳舞,怎么还跟酒扯上关系了?”
  梅洲君道:“连少爷是狗鼻子,就闻不惯酒味儿,本来舞就跳得不太灵光,要是闻得醉了,一刻不停地踩人家脚,那岂不是太唐突了?”
  连暮声也是好脾气,任他信口开河地编排,依旧气定神闲,唇边带笑。
  只是他一想开口,梅洲君那支手杖就老实不客气地朝他胸口上一阻。
  冯明徽道:“你就舍得差使我的人!怎么不让玉香教教他?”
  “因为我要同她跳舞。”梅洲君道,把手杖一丢,解了西装外套,露出内衬的墨灰色马甲,腰背线条像赤金钢笔流丽的笔尖,宽窄绝妙,能在行走间写诗。两边肩胛骨微露棱角,一旦有所动作,就如大角鹿美丽的角板那样,警觉地舒张开来。
  他偏爱跳狐步舞,就这么短短几步路,就仿佛滑入了舞厅的韵律中。
  玉香听闻过他和连暮声之间的龃龉,忍不住朝习舞池的方向多看了几眼,但很快就被拉回到了梅洲君身上,有这样的舞伴,哪怕不是裙下之臣,也终归是很长面子的事情。
  她抓住了他,手指像蛇缠在了藤上。
  舞厅里装的是弹簧地板,众人的舞步如潮水般在四周震颤。梅洲君在跳舞的时候是捉不住的,他的骨骼很软,挽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道懒洋洋的影子,进退游走,半点不差,绝无半点非必要的亲昵。
  他身上处处是矛盾的磁铁,把人吸过来了,又以一种柔和而隐晦的力度拒人千里,对于别有用心的舞伴而言,实在可爱又可恨。
  “前有狼,后有虎,所以才选了我这只母老虎来跳舞,是不是?”
  梅洲君又开始充愣:“拿了就有意思了,老虎怎么会跳舞?用两条前腿,还是两只后掌?”
  玉香啐道:“没个正形!”
  连暮声的目光依旧落在他们身上,平静而温文,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本能地腾起一股不安。
  她下意识地,趁着旋身回来,立足不稳的瞬间,抓住了梅洲君的西装马甲。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烂花绸亮丝旗袍,襟口很薄,粒式子母扣上缀了一枚小电灯,这是舞女间新兴的一个小伎俩,舞厅里灯光动荡,不显颜色,拿小灯一缀,就能隔着朦朦胧胧的布料,烘托出肩颈线条,连带着面上脂粉更鲜。
  谁知道这一凑过去,梅大少就皱了皱眉毛,将手一松,转而去捏鼻梁骨。
  他那口袋巾连着西装一道丢一边了,只凭手指按揉,眼角越来越酸楚。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梅大少忍不住道,“我要是这么想见光,就抱着电灯跳舞去了!你有手帕么?”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玉香回应,正要睁开眼,便有一条手臂揽住了他的后腰,带着他旋了一圈。


第6章
  男女之间跳舞,要的就是知分寸,懂进退,等火候到了,彼此有意,才能玩些若即若离的把戏。
  对方待他如待女伴般风度翩翩,半点不逾矩,几根手指搭在他腰上,沉静克制,却仿佛揉乱了他浑身的琴弦,是无论如何掩饰不了的侵略感。
  从梅洲君眼里看去,他衬衫雪白,配一支镶了老金绞蜜蜡的领带夹,分外一丝不苟,马甲口袋里还插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显出一种相当老派的文雅来。
  架势倒是很足,难不成他看走了眼,连暮声还真会跳舞?
  这么点犹疑一闪而过,就被鞋面上接连挨的两脚戳穿了。
  这可是成年男子的份量!
  “你这个人,非要跳舞不可?”
  连暮声颔首道:“我是来赔礼的,听闻梅少爷喜欢跳舞……”
  “你这叫赔礼?”梅洲君道,“狗獾非要学狐狸精来报恩,真是前世欠你的!”
  他抵开连暮声横在他腰间的手臂,脚腕一旋,目不斜视地自对方身边错开,又一眼捕捉到了玉香的所在,朝她伸出手去。
  比起蹩脚而不自知的舞伴,像玉香这样的舞会皇后,虽然晃眼了些,但却是观之可亲。
  连暮声也不拦他,道:“报恩两个字,不大妥当,倒也沾得上边。梅伯父支持新《盐法》,锐意革除积弊,倾弃硝土盐,新近又投身实业,兴办轮船厂,实在是义商之楷模,家父身在实业部,常常言及梅伯父对他的支持,心里引为知己,只是事务繁忙,苦恨未曾得见。”
  他说话迂回客气,梅洲君一听,这才明了了他的来意:“那你得找我爹跳舞去......不对,他只喜欢姨太太,你得带两个姨太太,才能算嘉奖。”
  真是个呆子!
  舞池里的交际,得在酒酣耳热的时候来,所谓顺水推舟,哪有前脚才惹恼了舞伴,后脚又来谈生意的?连大少果然如传说一般,不出来交际,半点不通人情世故。
  他既然文雅皎洁,梅洲君就势必要以纨绔特有的油腔滑调,来呛他一把,报上两脚之仇。
  连暮声果然皱了一皱眉。
  连家大少爷这名号听着响亮,却是轮流坐庄的,一众兄弟年纪相仿,生母地位相当,哪个得了连老爷的看重,自然就成了随他登台亮相的大少爷,可谓城头变幻大王旗,横竖没人去较真连大少怎么三天两头变换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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