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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一时间,祝寿声、谈笑声、觥筹交错声、女眷首饰叮当声不绝于耳。梅老爷踌躇满志,捧着一杯酒,屁股后头跟了个福安,从上首一路大摇大摆地吃到了桌尾。来的盐商大多和他相熟,酒酣耳热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那新盐法举步维艰的窘态,和他梅老爷一时无两的风头。
  “哎,哪有哪有,”梅老爷一摆手,道,“我梅某人啊,也就是给阎老板作衬罢了。”
  他看起来有点醺醺然的意思了,脸色通红,眯着眼睛找到了阎锡云的所在,一步一颤地走过去,杯里的酒水颠而不倒,跟他心里的算盘一般哗哗作响。
  姓阎的已经有了把持商界同业会的架势,这回刚把手伸进盐业来,盐商改革会的硬骨头就接连毙了好几个,报上又是舆论齐发,把改革会逼得节节败退,要说这里头没有他的授意,梅浔之是十万八千个不信的。
  这阎锡云滑溜得像泥鳅,又心狠手辣,如今虽然是同气连枝,但这种豺狼似的人物,势必要设法笼络住,以免日后被他啖光了骨肉去。如今虽然是真金白银地供着他,但没有根裙带牵着,总归还是欠牢靠。
  梅老爷把福安叫上来,酒醉一般拄着他,耳语道:“差不多是时候了,把二小姐叫出去,就到......就到隔壁小客厅里。”
  福安替他挡了不少酒,脸上也是血色鲜明,半晌才道:“是,老爷。”
  梅老爷还有些踌躇,家里待嫁的女儿只有芳甸这一个,虽然随了她母亲,是小家碧玉的相貌,但却不够知情识趣,恐怕还吃不住阎锡云这样的男子。
  罢了,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先探一探口风。
  他捧着酒,正要三两步走上去,却见阎锡云取了只团脐大蟹,用蟹剪将蟹腿团团剪下。这种螃蟹以壳如顽铁,肉如脂膏著称,寻常人剪起来颇费力气,落到他手里,却只听银剪喀嚓一声响,蟹钳应声而落,如同剪刈兰草一般。
  阎锡云的手很稳,而且很能收得住力气,剪口处平滑如玉,直把一只螃蟹剪成了圆圆一只蟹盏,半点刺茬不露,这才拿筷子一推,通红油亮的蟹黄本就把蟹脐顶得鼓起,只听哧一声响,漏出一注金红色的蟹油来。
  阎锡云拿手巾把蟹壳擦净,又将剜出的蟹肉堆在壳中,拿酱料浇匀了,这才往身边一推。
  蟹壳打了个转,两根雪白的指头隔着手巾把它摁住了。
  梅老爷还真有点酒气上涌,一时间没想起来他身边坐的是谁,只是笑呵呵道:“阎老板,这男人啊,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近来不知道有没有续弦的意思?”
  阎锡云沉吟道:“阎某鳏居也有十载了,成日里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实在不好再耽误姑娘家。”
  梅老爷坐下,道:“不错,这就是门当户对的要害处了,生意人家出来的姑娘,也能多多体谅些。不瞒阎老板说,我有个二女儿,正到了年纪,性格是最温柔体贴不过的,阎老板若不嫌弃,叫她跟在身边,平时也好解一解乏。”
  阎锡云不置可否,只是取了碟酥盒子,推到手边。
  梅老爷还真有点坐不住了,定睛往他身边一看。
  只见梅洲君唇上沾了点儿金红湿润的蟹油,在灯下珠箔似的一闪,很快拿手巾擦去了,这才转过头来。
  他这个儿子相貌随了生母,只是轮廓不够柔和,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其余处处都是拔尖的,一双眼睛更是时人最爱的透明光辉,灯下直勾勾看过来,如明珠生晕一般。
  梅老爷一看就觉得不对味儿了,再一想,酒倒是醒了大半——这阎老板殷勤至此,活脱脱就像个上门女婿。
  “梅花,有你这么做主人家的?”梅老爷道,“怎么还叫客人剥起螃蟹来了?”
  梅洲君叹气道:“爸,你来得正好,阎老板盛情难却,恐怕这一桌子螃蟹都逃不过了。”
  阎老板微微一笑,看着他道:“梅花?”
  梅洲君手上一顿,脸颊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这么点儿反常半点没能逃过梅老爷的眼睛。
  阎锡云好刁的一张嘴!
  这笔生意要想做下去.........


第40章
  没等梅老爷细想下去,席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有个石姓盐商喝到半醉,半边人都翻到了桌上,还要伸出一条胳膊,到处和人碰杯。
  “李老板……毛兄,来,我,嗝,我敬你,不许躲......”
  他醉眼迷蒙之中,只依稀看见有许多人影在忽高忽低地乱晃,全然分不清哪些是酒友,哪些是献桃的童子塑像,因而擎着酒杯,没头没脑地一通乱碰。
  ——砰!砰!砰!
  童子手里的寿桃盘一连飞出来三四个,在桌上横冲直撞,炸开了五色染坊。一边侍立的佣人忙拥过来,摘了他的酒杯,拿毛巾伺候他醒酒。
  梅老爷最爱的一道酒酿红烧鳙鱼肚档也不幸蒙难,不由长叹一声,招了福康过来,耳语几句。
  片刻之后,桌上的狼藉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厨间又送了几道新菜过来。一道是火童炖鳙鱼头,一道是紫苏山药花鳙鱼尾汤。
  这两道菜被专程捧过来,轻轻放在了梅老爷面前。
  梅老爷道:“阎老板,你尝尝,我这是一鱼三吃的做法。”
  阎锡云颔首道:“梅老板倒是对鳙鱼颇为钟情啊。”
  “肉有肉的吃法,鱼有鱼的吃法,这两样都是吃不腻的,哪怕吃腻了,换种做法,照样登得上大雅之堂,”梅老爷笑呵呵道,“阎老板,你有所不知,我年轻时候啊,就是贪嘴,荤素不忌,什么猩唇鹿尾、驼峰象鼻,总想着尝一尝,只当是奇珍必然美味,入口了却也就那么一回事,终归有鱼有肉才是正途。”
  梅洲君奇道:“爸,想不到啊,你还有过这样的口福。”
  梅老爷瞪他一眼,道:“什么叫口福,现在上了年纪,一想起当年沾过这些腥膻货色,一股酸气就往胃里返,嗬,别提有多恶心。阎老板,还有你,都听我一句劝,吃东西还是得有些忌口。”
  阎锡云仿佛被他这一席话说动了,恍然道:“梅老板肺腑之言,阎某人不敢不从。”
  梅老爷哈哈一笑,正要把话锋转开,却见姓阎的旁若无人地剔了一勺鱼肉,顶着他的目光,伸到了梅洲君碗中。
  “鱼肉果然不错。”阎锡云泰然道。
  梅洲君乐了,道:“爸,看来你这聪明话,得留着给聪明人讲。”
  梅老爷的眉毛忍不住一跳,道:“梅花!你石伯伯喝醉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样子,你带他去客房歇息歇息,再吩咐人切两块嫩羊羔肉来,待会给阎老板带回去。”
  梅洲君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句话,笑吟吟地将碗一推,道:“阎老板,失陪!”
  石姓盐商喝了解酒茶,又被伺候着拿帕子绞了脸,靠在椅上,鼾声如雷,不时脑袋往斜刺里一滚,跌在佣人掌心里。
  梅洲君让佣人退下,自己伸出一只手,拿住对方肩胛,指节顶着穴道用力一钻,那石老板猛然惊醒,整个人往上一窜,骇然四顾,仿佛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到的酒桌上。
  梅洲君笑道:“石伯父,我带你去外头醒醒酒。”
  石老板眼睛一睁,又一眯,摇头晃脑道:“洲君啊......好......哼......好.........嗝!”
  梅洲君搀着他在夜风里走了一会儿,寻了个能凭栏远眺的地方,放他醒酒,片刻之后,石老板打了个哆嗦,酒气总算四散出去了。
  “我怎么在这......嘿,喝酒误事!”石老板道,又紧跟着打了个尿颤,“哎呀,酒喝多了,不成了,嘶,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泥沙俱下,对不住对不住,失礼失礼!”
  梅洲君道:“小客厅旁就有,往右手边直走。”
  石老板听了个囫囵,抱着肚子就冲了过去,一股恶臭冲天而起。梅洲君迟疑片刻,见他半天没出来,唯恐他解手的时候一头栽进去,便远远等在外头,左顾右盼地捉起佣人来。
  他这一看,还真瞟见了个眼熟的黑影。
  福安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摸到小客厅边上来了,还没等他出声,就将门一推,整个人晃进了门里。
  这整座昌裕楼都是梅家延请贵宾时用的。每逢年关,梅氏宗亲来商讨宗族大事了,也往往是在昌裕楼里设的流水席。除此之外,倒是鲜少有人涉足此地,佣人偷奸耍滑的本事不小,都是掐着年节来打理的。
  小客厅更是长年空置着,门闩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福安才推开门,就撞见一道纤瘦的女子身影,披了条眼熟的鸭蛋青色披肩,正捏着手帕在衣襟上擦拭。
  他酒气上涌,压根没去细想,扑过去就把人搂抱住了,还没来得及张口叫名字,一只沉甸甸的银手镯已从斜刺里砸了过来,只听“喀嚓”一声响,一股剧痛登时就把他鼻骨给对半劈开了,两注鼻血更是飞流到了下巴上。
  福安是练家子出身,做过护院,后来才被挑到梅老爷身边改了名字,这时酒气跟着凶性一并涌上来了,伸手就去扳她肩膀:“你怎么回事?”
  回应他的,是另一只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银手镯!
  福安一歪脑袋,轻易避过了,那镯子哐当一声撞在地上,又滚到门边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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