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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屋外新挂的两盏大红灯笼还在无知无觉地晃荡,全不知道梁上燕险些飞入了各家。
  梅老爷环视四周,他的妾室和女儿都是青春正盛的年纪,面孔上仿佛笼罩着绯红的轻纱,筑巢的筑巢,结网的结网,两个儿子恰如两盏置身事外的灯笼,在风里颠来倒去,嘻嘻笑笑,有一阵火发一阵亮,不知愁为何物。
  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耳提面命道:“梅花!和气生财,听到没有?今时不比往日了!”
  梅洲君沉吟道:“这位阎先生全名叫什么?”
  “阎锡云。”
  梅洲君没说话,脊背上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一种无形的、酝酿已久的恐惧忽而将他攫住了。
  “我知道了,”他半晌道,“我会好好招待他的。”


第39章
  他对阎锡云的底细略知一二,这个出手阔绰的棉纱商人,正是陆雪衾一伙明面上的身份之一。
  陆雪衾为人谨慎多疑,做的又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因而在手上压了不少三教九流的身份,其中不乏富商名流,务求耳目灵便,处处如鱼得水。而这位阎老板更是仗着交游广阔的好处,四处捧戏子,开酒楼,暗中开设赌坊,不知设了多少明明暗暗的接头点,暗号各有不同,梅洲君所知道的,也只是其中几支。
  因此他才会在上次接到陆雪衾的留信后,追着阎锡云的行踪奔赴宝丰社,取得了用以刺杀的戏单。而任春妒携款潜逃回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也正是受赌坊中人引诱,甚至可以说,这半年来,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一刻脱离过陆雪衾的耳目。
  只是如今看来,这位靠棉纱起家的阎老板,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把手伸到了盐业上,甚至伸进了梅家。背后陆雪衾阴沉的影子,几乎以血流涂野般的态势铺在了他身上。
  这么一来,他又怎么能不心中悚然?
  陆雪衾下的究竟是哪盘棋?
  只是对方越是步步紧逼,不留半点容身之处,他就越是不肯坐以待毙!
  这种思虑一直持续到了家宴之前。临近傍晚的时候,阎老板一行姗姗来迟,其中大多是盐商,偕同女眷,统共是十三人。
  阎锡云四十出头年纪,鬓角已经微白,鼻梁比寻常人略高,目光如炬,看起来颇为直爽。以他为首的那些盐商,则大多是梅老爷的熟人,各自携了寿礼。
  梅洲君早早被打发出去待客,这一行十三人,他未必认得出面孔,好在他天生是个嘴甜的人才,招呼得滴水不漏,又让佣人奉了茶水,解了来客舟车劳顿的风尘,给女客留足了整理仪容的工夫,这才引着人往里走去。
  梅老爷携一众妾侍仆佣迎上来,朗声笑道:“阎老板,承蒙赏光,你最近可是各路报上都鼎鼎有名的人物啦,十万银元拿下丰荣、洪季两大盐号,真是英雄气魄呐!”
  阎锡云一笑,道:“梅老板实在是客气,若论家底雄厚,以德服众,还得数你梅老板。愚弟听说晋北连月大旱,盐工四处避难,人手急缺,盐号破产不知凡几,唯有你们梅家的盐池运作如常,必然要归功于长年累月的厚待。”
  梅老爷被他这一手抬到了痒处,脸上立刻笑开了,几个盐商趁势恭维起来。
  “几日不见,梅兄精神气见长,可见人逢喜事精神爽。”
  “听说贤侄学成归来,颇得王部长赏识,刚刚谈话间,又处处周全,梅兄,千金易得,这样的家学渊源可不容易啊。我家小子如今还只知道招猫逗狗,若是有贤侄一半的人才,家业也就不愁交出去了。”
  梅老爷最重脸面,家业和儿子都是要随时拿出来搏面子的,这时候面泛红光,六脉舒张,便顺势拉过梅洲君道:“这臭小子,也不知给我惹出过多大的麻烦,今日倒难得有了些安分的时候!喏,这一个是我家小儿子。”
  他话音一落,梅玉盐就被袁妈抱了出来,嘴甜道:“伯父好!”
  阎锡云目光一动,看向梅洲君,含笑道:“两位公子确实都是一表人材。”
  他那目光直白无遮掩,像有刀光在闪烁,颇有些令人不舒服的冒犯意味,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梅洲君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里,他都是个游刃有余的商人,眼中唯有利字。
  梅洲君心里起疑,却还是笑道:“阎老板过奖了,我也常听父亲提起您,如今方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
  “我这长子啊,同他母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就是性子顽劣,我也是伤透了脑筋,还要请阎老板多多包涵,”梅老爷转头道,“洲君,你先陪阎老板在园中逛逛,再到昌裕楼来。”
  他话里难得有些温情的意思,这是有心把这一支人脉往儿子手里牵了。
  梅洲君点头道:“阎老板,请。”
  梅家后院中有湖,亭台池榭错落有致,假山石林立其间,寻常待客的时候,都是沿回廊探幽,这会儿暮色正烈,月色却依旧是天边淡白的一点,仿佛朱漆盒上嵌的螺钿一般,别有一番凝而不动的秀致。
  这位阎老板一路上问东问西,这时也不免驻足。
  “听你方才说,你是从小就住在这儿,而不是在晋北出生的?”
  梅洲君道:“对,这个园子是昔年家父给家母的聘礼,后来我们一家就长居此地,除了生意往来,料理祖业,很少有回晋北的时候。”
  阎老板点头道:“梅老板也是重情之人。”
  梅洲君刚微微一笑,手腕上便是一热,被对方抓在了掌心里,徐徐摩挲起来,那茧子的触感简直像是长满了刺!
  他出手之快,梅洲君猝不及防,差点没被呛住,甩开手的瞬间,就用目光顶了回去,从耳垂形状一直盯到喉结轮廓。这都是外力所无法掩饰的地方,越是打量,他就越是不客气,那种无可抑制的恼怒已经如针尖般逼到了喉咙口。
  “听家父说,阎老板曾经施以援手,助梅家躲过了一劫,”梅洲君一字一顿道,“这也是阎老板的意思吗?”
  阎锡云负手道:“车上的帘子,用起来怎么样?”
  车上的帘子......那是他刚回来的时候!
  梅洲君的眼神终于变了,眉峰忍无可忍地扬了起来:“果然是......你费这么大的力气,就是特意跑来戏弄我的?”
  “阎锡云”平淡道:“我们平常相见都是在夜里。”
  “不错,你敢在白天露面么?”
  “阎锡云”道:“偶尔,所以陪我在湖边走一走。”
  “你......疯子!”
  他们这一去,大概花了小半个钟头,恰巧到了寒暄过后,佣人开始布菜的时候。
  梅老爷向来最清楚长子八面玲珑的个性,只是这阎老板比他想象中还要满意不少,入座之时,还特意提了一句,让梅洲君坐在了他身畔。
  有点说不出的意思。
  梅老爷把眼珠子裹在松垮垮的眼皮里,不显山不露水地打量起来。
  “阎老板,你是豫北人士吧?我这刚从洪升馆挖了个厨子,说是一手豫菜做得不错,正好请阎老板考校考校。”
  阎锡云含笑道:“梅老板有心了,这洪升楼的刘大厨,鄙人也听说过,也是近日里风头最盛的名厨了,上次专程赶去也无缘得见,原来是被梅老板收入囊中了。”
  “阎老板,梅兄这可是把压箱底的老本都请出来款待你啦,”作陪的吴姓盐商一笑,转头问道,“怎么,洪升馆的厨子终于被你梅老板撬回家了?”
  “可不是,好话说尽,还给他余掌柜添了两房小妾,他这才肯松的口,你是没看见他那样子,活像是我在剜他的心头肉。”
  “可不就是他的摇钱树嘛,梅老板,真是好福气啊。”
  梅老爷眉开眼笑,道:“人生在世,只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总得尝上一尝不是?”
  他惬意之至,两撇眉毛越升越高,如汤圆里漏出的芝麻馅儿,稀稀疏疏地浮在白肉上,旋即又伸出一只巴掌,摩挲着肚腹,道:“也不瞒诸位老板,我梅某人别的什么也不怕,就只怕个饿字,这一饿起来,嗬,活像个大胖小子投错了胎,在肚皮里踢人!”
  一众盐商都哄笑起来。
  梅老爷捧了酒杯,道:“诸位老板,请!”
  梅老爷这次五十大寿,摆的是燕菜席,男女客分桌而坐,当中以一架光绪年间的八片寿屏隔断。晋北一带素来以彩塑闻名,他这张寿桌也是父辈传下来的,连同梁上悬塑一道,足足塑有一百单八名献桃童子,身长寸许,穿红着绿,高低错落,各自乘龙驭凤,仿佛瑶池降来拜寿一般,神态生动,白面桃腮,好不粉融可爱。
  桌上童子各抱一只大红寿桃盘,头轮来的就是拌鸭掌、炝洋龙须虾、洋粉酱肉片等十八道冷荤,并核桃酪、冰糖莲子等十多道甜点心,各装在银碗里,供客人取用。冰鉴腾腾的冷气缭绕不去,即便隔桌对坐,也只能透过杯盘看到一星半点须发面孔。
  梅府上养了十来个大厨,都是他用一张嘴从各路餐馆筛出来的,天南海北的菜色无所不通,能做几百道名菜,其中做点心的,更是御厨出身,很合他口味,逢人就要夸上几句,这一次说是家宴,他却有心要出出风头,因而菜色如流水样往桌上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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