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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杨七郎飞快地扫了玉姮娥一眼,按住张飞左肩,压着他坐在条凳上,一面拿指头往他鼻梁上抹黑烟子,长而直的一道扫下来,如同尺量一般,分毫不差,张飞那满肚子的火气也跟着被他强压下来了。
  “二师哥!”张飞压低声音道,“我就是看不惯姓陆的拿死人做道场,我们有多少师兄弟,不是死在蜀地,而是因他送了性命?”
  “班主的心思,我们何必去猜,他自有他的道理。”
  廉颇也冷笑道:“他既然开了腔,我们跟着唱就是了,事到如今,你还能跟他撂挑子不成?我可记得当初走投无路了,是你撺掇着武丑答应他的。”
  ——砰!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满桌的香麻油罐和瓷碗都乱窜起来。
  张飞一巴掌掼在桌上,整个人牛似的喘起气来:“是,是,是我劝少班主答应他的,我现在悔穿了肠子!我们一行人是从蜀地出来了,可过的是什么日子?老班主死了,玉衡死了,孟冬死了……你,你,还有你,明天能活着回来的有几个?早知道是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老子宁可一头栽进豺狼肚子里,早早投个人胎回来,也不会跟个直娘贼出蜀地!”
  玉姮娥从镜前转头看他一眼,冷笑一声,又歪靠回去了。
  杨七郎沉声道:“老班主那是自愿的,没什么好提的。我听班主说,等杀了严帘山,就放你自寻生路去,你再忍上一忍,千万莫要在这节骨眼自乱阵脚,平白连累了武丑,你不愿意留着,我们几个说什么也会帮你出去,你放心!”
  张飞一怔:“他真肯放?”
  “不错,”杨七郎道,拿拇指一拨他面孔,“糟了,画歪了,别动,我再补上一笔,你们几个也别闲着,尽早收拾起来,明天动手的时候,宁可杀不了人,也要留得命在。”
  几个花脸又低声筹划起来,不时拿余光瞥一瞥玉姮娥。玉姮娥是刺杀旦,又是班主的嫡系,刺杀要员的活儿大都是由他挑大梁的,因此猜忌之余,还是要多关照几眼。只是他虽靠在镜子上,一言不发,却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面上猩红残妆未卸,眉梢眼角无处不透着一股酷烈的煞气,令人不敢逼视,几道眼光沾之则走。
  正这时,跟包又在帘子外高声叫唤起来。
  “玉老板!玉老板,有贵客!”
  玉姮娥揉了一把眼窝,拿胳膊肘抵着桌板,转过头去。
  帘子掀起一角,跟包探进头来,满面堆笑道:“玉老板,是督察队的厉队长,您看,是不是出来见上一见?”
  玉姮娥冷冷道:“我看你像个拉皮条的,做跟包委屈你了。”
  “这哪能啊,”跟包陪笑道,“厉队长也是忙里偷闲过来......”
  他话音未落,就被照着屁股踹了一脚,一支黑红两色的鸭子棍挑开了布帘,厉队长一正帽檐,这才腆着肚子迈了进来。
  “玉老板这样的名角儿,要见上一面不容易啊,”厉队长道,朝在场诸人摆了摆手,“不必拘礼,我这不是来审查的,就是想来见见玉老板。”
  这位厉队长早就看中了玉姮娥,日日带着一众弹压警来巡查秩序,排查乱党,不知白吃了多少瓜子茶水,威逼利诱,使尽百般手段,前些日子因争风吃醋跟同僚大打出手,总算没再来碍眼了,这时候又上赶着往阎王跟前送命。
  “玉老板,在这儿呢?”厉队长道,“方才的事我听说了,没伤着嗓子吧?”
  玉姮娥瞥他一眼,本来就头痛欲裂,此时更是杀心大起,眼珠子上几乎蒙了一层晦暗的血色。
  这跟包是新来的,不太懂事,也不清楚宝丰社的底细,竟然把厉长明放进来了。
  厉长明嘿嘿一笑,绕着他转了两圈,冷不丁抬手来摸他面孔:“玉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头发上粘了茶叶梗,我替你摘了。”
  玉姮娥定定地看他一眼,没等他挨着,抬脚就蹬在梳头桌上,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桌子脂粉就跟开了染坊似的,轰然倒了一地。
  “你艳福不浅呐,”玉姮娥嗤笑道,“看来是想要点颜色看看,来了几个人?”
  厉长明道:“既然是来见玉老板,还带旁人做什么?”
  玉姮娥大感兴趣,一时间头也不疼了,上上下下扫了他几眼,仿佛屠户挑肥拣瘦一般,道:“既然如此,不如出门一叙。”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还趔趄了一下,抬手一扶鬓角,悄无声息地将一支耳挖子捏定在手里。厉长明忙追上来,一手打起帘子,往门外去了。
  那帘子轻飘飘的,很快就落下了。
  杨七郎避开眼,难得不忍去看。
  过了片刻工夫,一只手挑起了帘子。


第43章
  杨七郎托着张飞的面孔,正拿油黑勾抹他眼窝,突然瞥见镜子里帘帏一动,还道是玉姮娥回来了。
  但他很快就认出了那只手,指节细长,斯文秀气,指腹上晕着一团孩儿面似的柔粉。他们宝丰社的人,大多是穷苦出身,就连当家花旦玉姮娥那双手都因拿惯了刀枪而略有走形,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杨七郎停了笔,一句话都没说,抬手在彩头桌上“笃”地叩了一声,所有人都像是被一刀斩开的豆腐块一般,齐刷刷地停了手。
  宝丰社的规矩,丑角不勾脸,其余人都不准动笔。
  梅洲君踏进门里,脱了大衣往肘弯里一搭,收拾停当了,这才凑到彩头桌边,看了一眼,旋即拿尾指伸进瓷碗里,蘸了些油彩,压着唇线斜斜一扫,三五下就勾出了个下撇的红嘴岔,仿佛面有愁容一般。
  他一笔落定,在场花脸方才各自勾起脸来。
  杨七郎道:“武丑,怎么这个点儿过来了?”
  梅洲君低声道:“情势有变,明日行动暂缓,没有班主的传讯,一律不许动手。”
  “什么?”
  梅洲君道:“刚刚我去了一趟百乐门,听相熟的舞女说,昨夜严帘山把玉香叫去医院,匆匆见了一面,看起来伤势恢复得不错。”
  杨七郎闻言坐正了,两根指头在桌上点了一点。
  这次刺杀筹谋已久,严帘山的身边人早就被里里外外摸了个通透,玉香这个舞女,在场诸人都不陌生,正是严帘山来往甚密的姘头之一,几乎已经避着家中糟糠妻,走到纳为外室那一步了。
  这位严帘山严会长是出了名的风流,从来不怕死在女人肚皮上,上一次刺杀的时候也正是由玉姮娥扮作舞女,险些一击得手。这次伤势一有好转,立刻私会姘头,一解相思之苦,倒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玉香怎么说?”
  梅洲君拿手掩着嘴唇,轻咳一声:“严帘山颇为急色,和往常差不多,体格的确恢复得不错,还同她埋怨了家中母老虎几句,说是医院里伙食不佳,恐怕是母老虎存心磕碜他,又重新提起了迎她进门那档子事。”
  “怎么?这有哪儿不对?”张飞问,“再正常不过了,我还以为姓严的这孙子不举了呢。”
  “临别之前,严帘山派人偷偷送她出去,又提了一嘴,说是伤势恢复得不错,只是还得再照一张x光片,等医生看过,就差不多能出院了。”
  “不错,和我们的消息对得上号。”
  “这就怪了,”梅洲君道,并指在太阳穴上一点,“姓严的是心口中枪,又不是脑子——前脚才挨了舞女的枪子儿,从鬼门关里九死一生回来,后脚他就敢再私会舞女,把出院的时候交代得明明白白。正常人都该成了惊弓之鸟,他是嫌自己没能在牡丹花下死,还是想到阎王面前探个头?
  杨七郎沉吟道:“陈静堂这次亲自来护卫他,他有所凭恃,这阵子又过得太平,慢慢松懈下来,见见自己信得过的女人,倒也不稀奇。”
  梅洲君环视一周,忽而道:“严会长受伤住院,是大事,各界人士拜访的次数绝对不少,大家伙儿先前为了确认他的行踪,也想方设法去探视过,但是,除了登在报上的那几幅相片,有谁是亲眼在医院见过严帘山的?”
  廉颇道:“我跟着伶界联合会去过一次,严帘山恰好病情反复,没有亲自接待。”
  “我是跟着滨江商会去的,严帘山确实在病房里,他耳后有一颗黑痣,”杨七郎突然一顿,道,“不对,他吃了药,推说疲乏,睡在病床上,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只看到了耳垂!”
  “巧了,”梅洲君道,“盐商总会去看他的时候,吃了个闭门羹。”
  梅洲君伸手蘸了点胭脂,在镜面上长长画了一条竖线,最顶上草草写了二月十九四个字。
  “也就是说,从二月十九至今,他几乎没有在人前露过面,即便露面,也不能确认是他。”梅洲君道,“结果就在今晚,他相熟的舞女突然放出风声来,说得毫无破绽,仿佛非要我们看见个大活人坐在那儿似的,为什么?”
  杨七郎悚然一惊:“你是说......是陈静堂的手笔?只是他突然来这么一手,岂不是打草惊蛇?”
  “也许是亡羊补牢,”梅洲君微微一笑,道,“半个月前,有个石姓盐商在圣玛利医院探望病人,正好撞见护士给严帘山送饭,其中有一道菜,是抹了盐巴子的梅花肉。我们卖盐的,总有些微妙的习气,就像做裁缝的总会先找锁边线那样,他第一眼认的就是盐,还是海盐。可是严帘山压根就吃不了海盐!乔装打扮虽然容易,这种细枝末节却是最容易出漏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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