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funny2333)
- 类型:现代耽美
- 作者:funny2333
- 入库:04.10
陆雪衾肯亲自过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他要找的人就在小梨园尽头的糊花弄里,左手边第四进,门上装了铜门铃,又吊了支漆木牌,只能隐约看出上头几个蝇头小字。
陆雪衾拿马灯一照,只见上头草草言明:今日谢客,不卖跃虎旗。
梅洲君正歪在他大衣里,撩起这支木牌细打量,就被他下了令:“你唱一段。”
这地方不轻易接待外行人,非得来上一段,才算验明正身了。
梅洲君张一张嘴,只呵出了一片白雾,这才又摸着嗓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阵,哑声道:“不成,早知道你要叫我唱戏,刚刚做什么还叫我吃火?”
他这“吃火”两个字吊在气尾,有气无力的,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
陆雪衾捏着他的下巴,拿马灯一照,果然嘴里通红一片,软腭都肿了。
梅洲君皱眉避过,一下就把灯拍开了。
“拿乔。”陆雪衾道。
这两人你来我往,旁若无人,玉姮娥忍不住把两只手揣进衣裳里,道:“大哥!”
梅洲君笑道:“我们花旦要亮嗓子了,你何不由着他?”
玉姮娥刚要和他对着龇牙,脚跟上就被踢了一记,当即就打了个激灵,提足了一口丹田气,开腔道:“海岛......冰轮......初......转......腾......”
他用的是本嗓,这怒发冲冠的一嗓子奔出去,比金鸡报晓还来得亮堂。门里立刻传来一串趿拉着鞋的脚步声,分明是衣冠不整,奈何脚下仓皇,紧接着就是门闩被卸下的一声巨响。
门板这才匆匆拖开半扇,就有个老而犹威的声音从门缝里杀将出来:“别唱啦,我这又不干劁猪的勾当!”
“红净,你也忒多废话,也不怕闪了舌头,”玉姮娥不耐道,“把门起开,我们要挑些砌末。”
红净等他们跨进门,转手就把门栓上了,这才引着人往屋里走。
他堂屋里点了灯,照着一张须发皆赤的重枣面,体格魁梧,仿佛刚从绣本上拓下来的,只是年岁终究不饶人,眉梢已经泛起秋霜般的灰白。
他那屋里靠墙堆满了布城布帐,各色大旗方旗卷云般密密匝匝排开,红艳艳绫绢灯笼吊顶,光灿灿无鼻开门刀拄门,鹿鹤同春的绣花幔帐立插在椅背上,人若是盘踞在上头,活脱脱就成了人间假帝相。
只是这诸多杖鼓行头上,都吊了旧木牌,云明价值几何。这人间帝相的威风,一下就显出些待价而沽的凄凉来了。
红净转过头,雷霆般和梅洲君对上了眼神。
金刚怒目,反倒是隐晦的慈悲。
梅洲君把眼神晃开,转而落在了墙边的一幅旧相片上,猛地扎住了。
这是唯一一样不值钱的东西,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当中是个带着残妆的丑角,看得出年纪颇长,须发皆白,双目精光熠熠,余下是各色花团锦簇的生旦净末。
红净道:“武丑,你认得出来吗?”
梅洲君笑道:“怎么认不出来?老班主啊,还有你红净也在上头。”
红净道:“我给他们看,他们全认不出来了。你应当没见过这张,老班主带大伙儿访英的时候照的,那时候可多的是名角儿,哪像现在,破锣嗓子也能挑大轴。”
梅洲君哈哈笑了:“正是,正是!”
玉姮娥瞪他一眼,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红净道:“班主,你挑东西,我一句话不说,两手奉上,可这家伙非充什么花旦,充其量是个臭蛋!”
陆雪衾伸手往他胳膊上一按,把他那满肚子牢骚堵回去了,转手在桌上拣了样东西。
那木牌被他捻在手里,转了一转。
刮骨疗毒这一行小字,也跟着蛇蝎似的乱闪。
“我这次来,是要向你买它。”
红净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第28章
“什么伤?”
“中了两枪。”
“子弹弄出来了吗?”
陆雪衾摇一摇头:“左臂是擦伤,肩上的只包扎过。”
他这个人天生就能忍痛,活像是从娘胎里刀劈斧凿出来的,就比死人多了一口热气。刚刚他在车里干那勾当时连呼吸都没乱过,谁承想肩胛里还押了颗活蹦乱跳的子弹,梅洲君一听之下,大为咋舌,心道这家伙真是色中饿鬼。
红净忙把马灯提过来,立在桌上,一边让他脱出半边臂膀来。
玉姮娥包扎的功夫不错,敷了上好的外伤药,血已经止住了,只留了个深深蛀进肉里的弹孔,隐约能看见一点黑红色的金属。
“不能留疤,”玉姮娥叮嘱道,“最近盘查得紧。”
红净“嗬”了一声,惊诧道:“这次的点子这么硬?”
玉姮娥道:“是被我连累的,这家伙行伍出身的,反应很快,没上套儿,我第一枪没打中要害,还追击了一段,这才射中了胸口,也不知道巡捕什么时候长的狗鼻子,还是大哥回头引开的。”
“毛毛糙糙,果然是你做事的风格,”梅洲君道,“怎么,你们这次没带个武丑善后?”
玉姮娥不耐道:“他一上来就动手动脚,横竖是条横死鬼了,爷爷当然不留他到五更——这次的武丑还太嫩,连巡捕这么大的动静都没防住,要说,你这人虽然讨厌了点儿,用倒是挺好用。”
“免了,我可经不起你的夸。”
他们谈话间,红净已经伸手到关帝神龛边,把两边灯座朝着灯芯的方向转了一转,只听咯吱一声响,露出个暗格来。里头各式西洋刀剪绷带,一应俱全,并秘传伤药数十罐,当中是一瓶拿紫草和香油浸出来的金钱鼠尾油,那鼠尾足有小蛇般巨硕,乖顺地盘曲着,贴在玻璃壁上。
饶是见过几次,梅洲君依旧不免反胃。
他身上那几十道鞭伤,都是靠这鼠尾油活活蚀掉的,如今看起来雪白平滑,不留半点痕迹,却依旧免不了时时痒痛,手指摸上去仿佛在抠挖新痂。
偏偏肉眼看不出来。
负痛不像受伤,惊动不了旁人。
旁人越是无法感同身受,这痛苦就越是永世不得超生,像一盅天知地知的毒酒那样含恨发酵着,毒得人摧肝裂胆,逼得人饮恨吞声。
他的眼神有点变了,钩子一样追着红净的手,落到了陆雪衾肩上。
这鼠尾油灌进去,封上几天,子弹自然就会挤出来,里头的嫩肉也会丝丝缕缕黏合到一起。
“班主,你把筋骨放松了,分一分神。”
红净一边嘱咐,一边往他舌上压了块布。
陆雪衾“嗯”了一声,随手抓过梅洲君的手,在灯下捏着指节把玩。
很书生气的一只手,被灯烫得发亮,指甲盖像半透明的贝母,粉红细腻,底下沉着淡金色的月牙。
他肩上的伤口被镊子撑开了,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探进去,开始刮那一层薄薄的新痂,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如实质,叉开了尖尖细细长满硬刺的腿,朝在场任何一个人脑中钻进去。
陆雪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肉眼可见地冒出了一点儿湿汗。
梅洲君突然笑了一声。
陆雪衾含混道:“你的手很冷,你在记仇。”
梅洲君道:“这你可就见外了,拜你所赐的东西,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忘过?”
“同床共枕,我替你数着,三十六鞭,是不能忘。”
“多谢关心。”
陆雪衾凝视着他,接着把玩他的指尖,一根一根轻轻拨回掌心去。
他脸上的风平浪静没能维持多久,鼠尾油灌进去的瞬间,他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这种不可遏制的震颤显然是从牙关底下迸出来的,甚至能看到清晰而强硬的肌肉走向,像地震中变形的岩石切面那样,一切有形无形的痛苦都翻到了明面上。
掌心里梅洲君那只手逃出去了,转而覆在他手背上,柔和地轻拍了两下——旋即闪电般掐住他指尖,用力一掰!
——喀嚓!
陆雪衾道:“又不长记性。”
梅洲君道:“大舌头,你就受着吧,我先收点利息。”
陆雪衾没什么动静,任由他把指头捏来转去,仿佛这人是在往他十个指头上套戒指。
他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梅洲君也觉得没趣,把他摔开了,道:“你这人啊,当姘头也当不痛快,当仇人也当不痛快。”
玉姮娥终于忍不住了,骂道:“姓梅的,你嘴上就这么不知咸淡?”
梅洲君理所当然道:“这你可问对人了,我祖上卖盐的,就喜欢做腌王八,要不是有这么家底,早就你们齁死了。”
玉姮娥道:“你骂谁——”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
“走。”陆雪衾起身道,重新披上了外衣,一只手擎住了梅洲君手腕,“不急着算账,你又不老实了,得添一笔新的。”
第29章
陆雪衾此人性情阴晴不定,唯独有一个算不上优点的优点——言出必行。
梅洲君前脚刚从家里祠堂逃出来,转头又被他发落去给老郎神像点海灯了。
这活儿明面上说是供奉祖师爷,实则和幽禁无异,能供他歇息的,就那么几口大衣箱,还有个同他不对付的玉姮娥虎视眈眈地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