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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老郎神含笑的面孔,亦在赤红的气流中微微扭曲,双目中的恸色却越发真切。
  “洲君吾徒……”
  班主……师父!
  “你可知,我为甚么教你做武丑?生旦净末丑,百般行当,台上鲜花着锦,台下各有苦处。做师父的虚长这许多岁,所惧的唯有人情冷暖,看不穿时畏烫,看穿时便只余白茫茫的冷。徒儿冰雪聪明,更是冷透肺腑。”
  冷只冷在……是真是幻,太过分明!
  “既然如此,师父便教你吞火,从今往后,纵身在茫茫海中,见无涯风雪,一灯随行,也不寂寞!”
  吞火入口,何其可怖?
  时迁偷鸡一折,便是将稻草纸卷作烧鸡,以旷古之饥怨冲淡惧意,吞火时,以假为真。
  金黄的酥皮,只拿舌尖一顶,便渗出热烫的油汁,渗入齿缝间,哪有血与怨?白肉丝丝缕缕,鲜得令人忘记了自己的舌头,只欲和汤吞入腹中。
  好香啊……香得人真虚两忘,香得人落魄失魂。
  只是这一次,不再有满口淋漓的热油,唯有镁粉催化出的剧痛,烈烈向喉中烧去。
  假的成不了真的。
  所谓充饥止渴,不过抉心自食。
  “别让他死!”


第159章
  “咽中脓血已经清出,伤口还在渗液……纱布呢?赶紧补充药液!他喘不过气,小心伤口粘连……又开始咳呛了,按住他!”
  好烫……
  冲出喉口的是什么,是钢刀还是沸油?为什么……刀枪应从体外贯入,这种剧痛却是从胸臆间冲起的,每一呼吸都在血肉中钻挤。
  他拼命去抓挠脖颈,试图撕扯出无数道啸叫的裂口,以分担焚心的痛楚,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冲出喉底的,仅仅是一股滚烫的血气。
  呼——哧,呼——
  透不过气,喉咙里痒痛得钻心——咳……咳咳咳!
  “别让他咳呛!”
  这种无法遏制的痉挛一度挣脱了力行社员的压制,梅洲君腰腹拱起,颈上青筋迸现,连胸廓骨都恨不能挣裂皮肤,却被一把按了回去。
  他皮肤上都是热汗,对方的五指在他肘关节处打滑,霎时间拧转出一圈青痕。
  “药液呢?继续用纱布敷药液!”
  纱布中的药液不断渗入喉中,梅洲君尝不出滋味,却受益于其中近乎甘美的麻痹效用,意识几乎滑脱到了半空中,许多幻梦般的景象在眼前变幻。
  是酒吗?
  世上岂有……带血的酒?
  砰砰砰!
  贴墙的酒罐齐齐翻倒,酒水迸了满地,这种小幅度的地震近来在晋北时有发生。申鹭猝不及防,一跤绊进了碎罐堆里,胳膊肘重重擦在地上。
  “嘶!”
  满地劣酒漫过血肉模糊的伤处,血与酒难舍难分。
  这一跤摔得非同小可,连镜头盖亦摔裂了,申鹭却无暇去心疼。
  “芳甸小姐!”
  芳甸拉着最后一个孩子奔出学堂,蹲身将孩子的外衣系紧了。她又瘦削不少,黑发柔顺地扫在耳边,脊骨倒是倔强得几乎顶破衣裳。
  “近几天不用来上学了,等学堂来叫你们,”芳甸往他怀里塞了两个干饼,催促道,“跑回家,不要贪顽在路上停下。”
  孩子仿佛已懂了什么,含着泪轻轻点了一点头,却忍不住道:“梅老师,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快了,快了,不要荒废了功课!”芳甸道,目送那道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离去,迟迟没有起身。
  自宋道海下令搜捕流寇以来,街上到处是布防盘问的士兵。大雨刚过,日本人的传单曾如雪花一般洒下来,铺出雪亮的前路,如今皆狼藉陷在泥水里,层层累累,仿佛无数即将踏上这片土地的黑色脚印。
  “芳甸小姐!”申鹭道,急急钻进了学堂,怀里还插着一束报纸,"陈静堂已经取得了虎符刀,宋道海和国民政府拧成了一条心,报社又遭遇一回盘查,文声公虽已接手,却也颇为艰难——芳甸小姐,晋北往后会更乱,你若还有地方可去,我就设法给你弄车票来,不能再耽搁了!"
  "谢谢你,走就不必了。"芳甸道,起身抓过苕帚,将墙边的碎罐收拾了。
  申鹭道:“芳甸小姐,鸡贩呢?”
  芳甸被送到学堂安置之后,这附近常有鸡贩走动,既是护卫,也是监视,来来往往皆是生面孔,只是身上的血腥气较常人更重。
  申鹭对此心知肚明,这必然是那位督军的安排。只是他这次来时,那些游走的鸡贩却不见了。
  那一位自身难保,晋北山雨欲来!
  “我路过酒坊的时候,里头是空的,没了鸡贩看管,你爹恐怕已跑出去了,你们一家……芳甸小姐!”
  芳甸抬起头来,眼中已闪闪地含了泪。
  申鹭想到她一家不和,正懊悔说错了话,却听她一字一顿道:“他还活着,还没回来。”
  “谁?”申鹭记起什么,小心翼翼道,“你大哥么?”
  芳甸不说话,只是用力抓过他的手臂,将上头嵌的砂石挑去了,又舀了一碗最烈的酒。
  酒坛边,她插在陶瓶里的一束鹅黄色野花,亦坠在地上,花瓣散了满地。
  ——这几支花留在一边,精神疲乏时,也能赏心悦目。
  ——你做得很好。
  ——芳甸,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很凄凉的。
  ——只是有的事情,岂能没有代价?
  翅果菊的花期已经过了,晋北寻不到同样的花,大哥死在报纸的一角。
  只是……只是……
  落英纷飞,终有重聚之时!
  申鹭不知她眼中何以有这样沉重的期冀,只觉那纤细五指间似有血脉连心的痛楚。
  “芳甸!”
  “那你呢?”芳甸道。
  申鹭忽而静默片刻,却并不惊异她竟会看穿。
  “我?我要再去一回东北,宋大帅还要与日本人言和,我要沿途拍更多的相片,撰写更多的报道,将是非黑白刊印在晋北的报纸上!”
  烈酒浇在伤处,洗濯一切尘灰,淌下最清冽的血泉。
  芳甸道:“那这就是壮行的酒。”
  “壮行?”
  “替谁壮行?这里有贩夫走卒,有刀口舔血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安身处的苦命人,也有乳臭未干的小孩儿,戏已唱完了,该散的也散尽了,你杨老板要为谁壮行?”
  杨七郎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奉秋,去把衣箱打开,取一身开氅来,给你樊师哥。”
  樊哙一怔:“杨师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七郎温声道:“樊师弟,少班主从前提起过,唯愿我们能平安喜乐。如今你已决心留在晋北做屠户,也有了知心的女子,是最好不过的。将军卸甲,这一身开氅我替少班主赠与你,作为我们昔日情分的留念。”
  奉秋捧着开氅回来,道:“樊师哥,什么时候怕冷了,就披上,我们大家伙儿始终在一处!”
  众人皆已换上了常服,在晋北各处各寻了行当,下了戏台,便再淋不着血雨,也不再做夜半惊醒的梦。唯有奉秋鼻尖上还勾了一方雪白的蝙蝠,谁也不敢看他。
  看见了,便会想起时迁。
  奉秋身量不足,开氅的水袖拖曳在地上,樊哙一把抓在手里,又慢慢将整件衣裳拥入怀中。
  他正欲拱手拜下,杨七郎却抢先一步,向众人深深一拜。
  “这一回,是我违背了少班主的意思,令大家伙儿冒险齐聚于此,既为饯别,也为壮行,”杨七郎道,“我的族叔,杨行韫将军寻见我,晋北战事将近,要做好宋道海割地求和的打算,依托晋北地势,各处阻击,是少不了的。我已决意从军,只是军队如今最缺的,便是见过血的兵,不论成败,皆需血肉来填,我实在不忍向诸位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出口。”
  他眼中亦含了泪,只是背向海灯,看不分明。
  “我不敢看老郎神,不敢看老班主,亦不敢看少班主,我杨七郎算甚么,不过是代管戏班,代为盘账——戏台上有许多英雄胆,下了台却皆是不得不,”杨七郎道,“这三口衣箱,是我们多年流离的见证,谁要回家,我便奉上一笔盘缠,从此再不相见,只求诸位,领走一身戏服。”
  “好令少班主知道——你们有衣可以御寒。”
  “若不走,便饮尽此酒!”
  三口衣箱,齐齐洞开。
  十余碗浊酒,火中摇荡,色殷如血。
  “这杯壮行酒,我喝不成了,”樊哙终于流泪道,“杨师哥!”
  “珍重!”
  “杨师哥……”
  年少时,在荻芦丛中学戏,见茫茫飞雪,浩荡天地,哪会想见此时?
  ——陆十年来尘扑面,今日才得洗汗颜。
  砰,砰,砰!酒碗坠地。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和道:“说什么……开基业经百战,说什么……鲸鲵镇里骋雕鞍。”
  烈酒入喉,那声音含悲带恨,似有无限怅然,却有越来越多人相和,向来戏子爱唱的是忠臣胆,壮士血,悲歌慷慨,如今听起来已不像是戏。
  “大丈夫——岂能够老死床笫间,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换。”
  当年学的是这一出么?若学的是这一出,如今也算是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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