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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表链从袋口垂落,指针转动声隔着外衣,沉闷,却永远不会停下。
  这一支熟悉的怀表,曾经落过水,却连江水也浸不透精钢的表芯。
  梅洲君握枪的手有一瞬间的青筋暴起,惨淡月光下,陈静堂半边面上的血已经将近干涸,于猩红之下透出皎洁。
  ——陈静堂,你聪明一世,怎会有唾面自干的时候?
  陈静堂的瞳孔在眼睑下微微颤动。
  “陈处长!时候到了,宋大帅已派人来请!”
  敲门声乍起,陈静堂睁开眼,瞳孔有一瞬间的涣散。
  他竟然睡着了。
  很短的一觉,应当还不到一分钟。


第162章
  但此刻,他已经握住了梅洲君的手腕,将那一支枪重又推回了枕下。用的力度并不大,但梅洲君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他。
  "还不是时候,"陈静堂道,"你杀不了我。"
  灯亮后,他起身整理外衣。
  ——吱嘎。
  门开了,又被轻轻掩上。
  “陈副局长!”
  “陈副局长,可有什么结果?”
  陈静堂点头,将报纸递给俞崇,道:“这几份报纸,交给密电组处理,凡用钢笔圈出的字都要整理破译,即时传给商岭,尽快完成。”
  俞崇迟疑片刻,道:“是!不过……那恐怕会占用几台密电设备,委员长的讯息无法立时传过来。”
  陈静堂道:“无妨,他会直接联系我。”
  “里头那一个……”
  “处理掉,”陈静堂道,“陈三留下,其余人与我去赴会。”
  “是!”
  那一台收音机依旧低低唱着,一切都模糊在电流声中。
  “滋滋……恨曹瞒——他那里兴兵——入寇,我若是到战场——群贼的命休,内侍臣看过了皇封御酒——”
  “这酒的酿法……似乎有所不同。”
  “叫九州烧酎,是津田将军家乡的酒,”宋道海道,“要不然,他只怕还喝不惯。”
  酒器亦是日式的硝子杯,形如梅花,刚在冰鉴里湃过,烘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不远万里,来喝家乡的酒?”
  宋道海笑道:"津田将军好雅兴啊。"
  他腿脚不便,生平未曾做过陪客,此时却挥退了幕僚,在翻译耳语的空档里,亲手斟酒一轮。此时亭中吃酒的仅有三人,侍立的却大多目光灼灼,亭里冷风倒灌,这一下午打出来的火气才被勉强压了一压。
  津田并不起身,只等着他斟酒。
  也正是在这时候,从斜侧里伸过来一只手,托定了梅花硝子杯。
  "津田将军,下午多有得罪,请?"
  这陈静堂在灯下看来,气度颇为温文,毫无占尽上风的喜色——至于被他踏在脚下的青云梯,却并不那么痛快了。
  津田将手腕一提,这一碰是带着盖灭威风的煞气的,陈静堂却面色平和,以杯沿相迎。
  杯中酒水正是光满的一轮,纹丝不动,随着酒杯一侧,向人照面。
  只是……谁敢同这一只手碰杯?
  砰!
  津田以指腹撞开了他的杯口。
  “请罪?既然是请罪,我的三名贴身武士为什么踪影全无?”
  说话间,一只木托盘便被掷在桌上,盘中三把断刀齐齐蜂鸣,尚未泛起的酒意转瞬间被血腥气荡平了。
  那一只硝子杯亦被撞翻,骨碌碌滚了一滚。
  陈静堂受此羞辱,却端坐不动,只是借着刀光,把手腕上的酒水擦净了。
  宋道海沉声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停战之后,酒席之前。我的三名得力部下消失在晋北城中,仅留下三把残刀!”
  这种刀锋断面哄骗常人尚有可能,行家却一看便知,分明是彼此劈砍所致的。
  名头虽假,但他话里的杀机,却是迫面而来。
  “哦?好刀,”陈静堂伸手在断口处一抚,道,“难怪津田将军心疼。”
  “我们一行人的佩刀都有铭文,从不离身,如今刀既然断了,必然是在晋北地界遭遇不测!”
  宋道海道:“津田将军,你们双方取刀亮明身份后,便再无争斗,其中必有什么误会,我这就派人去寻。来,我为将军安排了歌舞,等酒饮完了,说不定人也寻见了。”
  他还道是津田漫天要价,便悄悄向幕僚使了个眼色。幕僚会意,正要离席去取备下的厚礼,却被翻译叱住了。
  “宋大帅,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要的是赔罪的诚意。"
  陈静堂道:"何为诚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津田稍稍缓和了口气,"我是一名军人,也需向军中交代,这样吧,请贵方开晋北城门,我好抽调人手,在城中一搜便知。"
  宋道海脸色骤变,道:"津田将军,你好大的胃口。我们已签订了协约,宋某人让利不小——"
  津田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森然道:"看来,这酒是喝不成了?"
  酒杯越转越快,颇有无声催促的意思,酒水亦在其中如漩涡般激荡,在他面孔上照出了一块青斑。
  不远处的戏台上,一个日本女人的声音方才还在悠悠唱歌,此时仿佛嗅到了什么,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却是毒蛇吐信般的声音。
  “咝——咝——”
  是武士刀在鞘内滑动。
  这上不得台面的胁迫并不能惊动什么,陈静堂微微一笑:“津田将军忽而出神,是在酒中看到了什么?”
  “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亦这么以为。”
  陈静堂温声道,将那只翻倒的酒杯拾了起来,里头仅有薄薄一层酒水,用来待客实在寒酸,他却并没有斟满的意思。
  “请。”
  “你是什么意思——”
  ——砰!
  在消音器的掩盖下,这一声枪响很快被吞没在重重被褥中。
  梅洲君将尸首侧推在被褥中,下床时眼前发黑,猛然趔趄了一步,颈上的掐痕被他飞快以外衣掩盖住了——不愧是陈静堂的心腹,濒死之时,依旧死咬七寸!
  这股剧痛支撑着他,反而不至于陷入广寒所诱发的昏沉中。
  房门敞开着,外头寒夜深深,唯有床边一盏压低了的台灯,泛着柔和的暖光。
  他仅仅是看了一眼,便仿佛听到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声,从幽深的夜色中传来。
  戏已在无人处唱到尾声,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正从指缝里漏出去。
  咚,咚,咚……滴答,滴答,滴答……
  ——来不及了!
  惊怖感来得毫无预兆,梅洲君心中狂跳,猛然抬手,盖在眼上。
  那梦境般的柔光霎时间褪去,他在指缝形成的黑暗中,冷冷地审视着自己的心。
  这一回,陈静堂设的又是什么局?
  对付此人,取巧无用,猜度无用,唯有凭一股雪亮的孤勇,向他刀锋迎去——你既给我一条生路,我便去闯。
  漫漫回廊,灯火尽灭,空无一人,纱幔上还残留着白日交战时的血气。
  偌大宋府,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拂空了,任由他如游魂般穿行。
  梅洲君一生中从未走过如此顺遂的路,也正因于此,他走得并不快,冷汗却飞快渗透了重衣。
  夜里的风声,从四面八方扑向他,数不清有几重猜疑,他单手插在侧袋中,握枪的手依旧冰冷而干燥。
  直到——
  铛!
  他踢到了什么,仅漏出一丝轻响,便被他用鞋底踩住了。
  那轮廓是……半把残刀?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侧转枪口,向背后的风声——
  好浓的血腥气!
  向他腰背袭来的,简直是一阵血雨,却裹挟着斩碎一切的,近乎凄厉的勇气。梅洲君毫不怀疑,他能在瞬息之间拧断自己的脖子,并向尸首踏上一脚!
  只是——
  来不及捕捉那一缕异样,他已听到了对方喉咙底下的喘息声,简直是负痛的野兽,压抑着含含糊糊的低语。
  梅洲君的手指已扣下扳机,那一股力不可挽回地推进,直击在撞针上,但他终于听清了。
  “别,拦,我……我要……去找他!”
  那是——
  枪口向下一错,子弹以毫厘之差脱膛而出,对方却重扑在他身上,以他如今的状态,根本无法抗衡,仅能一并翻倒在地上,喉中猛然腾起一股血气。
  ——蠢材,你看一看我!
  他根本发不出声音,仅能伸出两指,去触碰对方的肩侧。
  这家伙亦在脱力的边缘,伏在他身上许久不曾动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拖带绞,生生向台阶下爬了数步。
  梅洲君脑中晕眩,浑身血液逆流,才意识到自己已半身悬空——是枯井,这家伙体力不支,要将他推进井里!
  此时已有月光,依旧看不清么?
  ——是我!
  好在他的手指终于攀附在对方的手背,如往常一般,飞快拍了两拍,这一串小把戏终于如电流般,令对方猛然惊颤起来,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抱住了他。
  “梅洲君,梅洲君……是你,是你?”
  那声音里的后怕令人不忍心去听。
  “天还亮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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