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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幕僚急急回头,正是津田将军事先打点好了的那一位,只是此刻四目相对,对方眼中却仅有狐疑。
  都怪那该死的假陈静堂,借他皮相唱双簧,将他信誉败尽,连自己人都不敢相认了。
  林先生恨得眼中几欲渗血,终于记起信物,伸手去捏暗袋中那几枚磁珠。
  啪嗒……骨碌碌!
  幕僚眼中狐疑终于消散了少许,却并不贸然相认,只是公事公办道:“是津田将军的使者?请将天工盒交给将军,勿在府中争斗!”
  “是,是!”
  这匣子似乎有千斤重,林先生颈中大汗淋漓,将衣裳洇出了一片渗骨的寒意,仿佛有什么极度阴柔的吐息,一股股扑在他脊背上。
  不对!
  林先生如有所感,猛然回过头去,一盏纸灯笼正从他身侧掠过,短烛托着一团小火,在竹蔑深处摇曳不定。
  风雨晦暗中,这一团火光也透出凄艳独绝的冷意。
  那一张属于武丑的脸,再度与他相遇。双颊猩红,鼻抹白垩,登台亮相时必令看官发笑,眼中却是两点寒星。
  鼓上蚤,时迁!
  林先生此时再疾退,已来不及了。
  他若还想不明白假陈静堂的身份,便白白生了这一对招子。
  时迁盗甲!
  时迁此人,跳城越池,如履平地。世上仅有他能轻轻翻在椅子背上,以倒卷帘法触及天工盒,不露半点声息!


第158章
  若说如今还有谁能分辨两只天工盒的真假,必然是眼前的时迁!
  照面之间,林先生怀中已经空了,纸糊的灯笼壳翻倒在地上,独独不见那一支短烛。
  天工盒颇为沉重,时迁想必不欲受此负累,要在奔走间烧匣取刀。
  来不及了,这是仅有的将功补过机会!
  津田将军被三名武士护卫着,稍稍落后于众人,林先生跺足呼道:“津田将军!莫要上当,盒子在他手中——快追!”
  他这一番连比带划终于引得津田将军回头,只是目光异常不善。
  “是真的,真的!他向那头去了!”
  津田将军总算最后信了他一回,抛下卢望山,转而回头追击,林先生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手足俱软,只能拼命去搜寻时迁的身影。
  回廊……转角……台阶……戏台……
  雨帘深处,戏台之上,那辕门斩首的布景尤其幽邃,直欲黑洞洞地通往鬼门关去,一把铡刀横在台上,刀口泛着带锈的冷光,不知多少冤鬼曾血溅五步。
  一望之下,林先生颈上竟然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在向他逼近。
  帘帷飘拂间,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找到了。
  时迁就缩在铡刀边,一手拢着蜡烛,在天工盒下飞快旋转那点小火。
  火势飘忽不定,是以他颇费了一番工夫,但那盒子已经微弱地震荡起来。
  不好,天工盒要开了!
  “戏台!”林先生嘶声道,“他就在戏台上——快!”
  津田将军在三名武士环护之下,直扑戏台而去,那一丛腥臭扑鼻的血雨就在错身时浇在他面上——说时迟,那时快,戏台上炸开一道冲天的红光。
  ——轰隆隆隆!
  红光扑面,照彻四方,戏台楼阁齐齐震荡,滚滚黑烟裹挟着刺鼻的焦味轰然摆尾,林先生仿佛迎面挨了一记重锤,猛然倒栽在厅门上。
  假天工盒中的硝酸甘油珠……爆炸了?单看这爆炸的声势,那时迁只怕连同盒子一道,都被炸成了飞灰。
  不可能,不可能,时迁绝不至于自寻死路!
  经过这么一番耽搁,卢望山携天工盒又冲出了十余步,他岂不成了彻头彻尾的叛徒?
  他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便见津田的侧影在烟雾中一闪,满脸都是粉尘,形容可谓狼狈。日本人杀气腾腾的眼睛瞪视过来,紧接着便是一记足以轰裂天灵盖的耳光。
  林先生惨叫一声,被扇得滚翻在地上,失控的齿列直切进舌尖,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
  不……不……一定有诈……津田的眉毛上白茫茫一片,是……是镁粉!戏台布景,新式设备……那一场几可乱真的爆炸,就在他们眼皮下重演,他分明就看穿了一切伎俩,却无人肯信。
  时迁,时迁必然要借爆炸遁逃!
  “啊,啊!”
  林先生竭力去攀日本人的裤脚,却只换来兜心一脚,津田不知他忠心可鉴,还嫌他挡路。
  他生来是摇唇鼓舌之辈,却头一回兵败在这一条巧舌上。
  他的舌头……为什么会背叛他?
  那一脚蕴含的巨力在五脏六腑中翻滚,林先生猛烈痉挛一阵,终于不动了,唯有口中淌出一股血泉。
  滴答……滴答!
  蜡油淌尽之时,天工盒轰然洞开,那一柄引起无数争斗的虎符刀终于重见天日。
  梅洲君单手握刀,从烟尘深处直起身来,虎口处淌下一串猩红的烛泪。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将府中绝大部分卫兵引到回廊之中,地牢附近防卫薄弱,再也阻拦不住陆白珩。
  即便如此,这依旧是火中取栗的险招,障眼法被破仅仅是时间问题。
  若说他此先尚对国民政府抱有一丝幻想,如今也已在会面时灭尽了,各方勾心斗角,利字当头。偌大晋北,不过是三家眼中之禁脔,仅能在推杯换盏间割肉,任谁也下不定血战的决心。
  必须要在各方回神阻截之前,以虎符刀开城门,送陆雪衾出城。
  此时暮色已深,雨中望不见残阳,比平日显得更为阴沉,梅洲君并不迟疑,单手握刀,跳下台阶奔行数步,却迟迟不曾听见约定的暗号。
  发生了什么?
  陆白珩呢?
  后台帘门因风拂动,露出老郎神像红绿斑驳的一角,那一双眼睛里漂转着海灯黄澄澄的火光,竟有一瞬间流露出近似于生人的神情。
  威严,森冷,隐有恻然。
  明明并非戏中人,这一缕悲悯却真虚难辨。
  ——喀哒。
  子弹上膛的声音显然经过特殊处理,等他听得背后的破空声时,已经太迟了。
  一股巨力正中刀身,逼令虎符刀脱手横飞,梅洲君虽不至于中弹,虎口却因此迸裂,剧痛钻心。
  哐当!
  虎符刀飞出数步,钉在老郎神案前蜂鸣不止,一只手隔着烛泪,隔着他炽烫的掌心血,握住了刀柄。
  布帘坠地,大幕拉开,他终究还是被推到了戏台上。
  那道蓝衣黑裤的人影低下头,向新到手的虎符刀看了一眼,垂首的神态如此熟悉,若不是相逢在此时,甚至称得上静谧。在他身侧,还有另一名男子,渔夫打扮,披蓑衣,戴斗笠,腰上挂着一串鸬鹚勒喉用的铁环。
  鸬鹚……腐烂的春柑……在尸山血海中旖旎泛波的小橘船……他握住那一只手时,天涯何处无霜雪?
  身后开枪者的呼吸声已经近在咫尺。
  不止一道脚步声,他已身在重重埋伏中。这许多声音同时响起,继来自心与眼的背叛之后,他又陷入了重听。
  “陈处长,俞大组长!”
  “陈处长,果然是雪衣人的余党趁机作乱,他必然清楚雪衣人的下落!”
  “宋府地牢是空的,人犯已经逃脱,二位长官小心!”
  俞崇道:“陈处长的忠心,委员长已经看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唯有雪衣人的党羽连根拔除,方能永绝后患!”
  海灯摇曳中,他听见陈静堂轻声道:“雪衣人还在府中,是吗?”
  他开口的瞬间,梅洲君已向后疾跃一步,几乎将自己揉进了追兵怀中,提肘重击。对方要的是活口,这便是他最后的筹码,在这足以筋断骨折的一击中夺枪,然后——
  他的后颈传来了一缕刺痛,针头推入体内,转眼腾起一股熟悉的奇寒。
  那是一针广寒。
  药效发作得极快,他来不及意识到冷彻心肺的痛楚,手指仅微弱地屈伸一下,便颓然滑落。
  那个声音铺天盖地道:“是吗?”
  “他在哪里?”
  “在哪里?”
  梅洲君瞳孔涣散,甚至看不清那些幢幢鬼影,仅有老郎神像前那盏海灯火光扑朔,两股灯芯在风雪缠绵中相拥。
  “你借到……那一分钟了么?”
  对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仿佛和他一样,连唇舌都陷入了麻痹之中。药性飞快瓦解了他的一切反抗,最先动摇的便是齿关,可见世上男子巧舌如簧,从来口不应心。
  广寒……广寒!冰天雪地,琉璃世界,若要挣破,唯有……他虽扮作时迁,却不为唱戏而来,身上也不曾带那一叠上乘稻草纸,除了……
  “陈处长,这药我试过数次,从无差错,他扛不了多少时候……”
  梅洲君低垂着头,双唇翕张,俞崇话音未落,便凝神去听。
  “雪衣人的党羽还有谁?是谁将他送出蓉城的?武丑,你必然清楚,你……”
  那双唇之间,呵出的却是一团灼亮的火光!那一卷引火的信纸根本承托不住,火势四漫,皆被卷入喉中。
  好冷……好冷啊!
  何以充饥止渴,何以燃灯照夜,为不冻毙于风雪,不得已吞火入腹,可肉体凡胎生来惧火,怎能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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