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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但他今个儿偏偏明目张胆,带人径直奔着连暮声的书房去了。
  “你在里头呆着,”他道,“等我大哥来了,使出浑身解数,好好给他唱一出,他心里闷着呢,要是能把他逗笑了,回头我就有重赏。”
  连四当然不是吃素的。
  他向来瞧不上连暮声这副清心寡欲的假样,这下计上心头,寻思着丢一帖虎狼药进去,让他搂着个小花脸睡上一觉,保管这家伙一觉醒来,对着这三角眼吊梢眉再起不能。
  要是再找几个祝寿的闹一闹洞房,他连暮声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偏那丑角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脚踏进了房门里,却踌躇起来:“四少爷不一块儿听么?”
  连四道:“免了,我可没这个雅兴。”
  “是,是......哎呀,糟了!”丑角伸手匆忙在怀里摸了一阵,两撇八字眉冷不丁摔翻在了眉心中央,叫道,“方才来得匆忙,少了件行头,唱不成啦!”
  连四勃然大怒:“你少拿乔,要是招待不周全,你这宝丰社也别混下去了,改明儿就收拾包袱滚蛋!”
  “就少了一支蜡烛,”丑角哭丧道,“实在对不住,府上用的都是电灯,我上哪儿变去?”
  连四正要跳起来赏这没用的东西俩耳刮子,突然心里一动,收住手道:“你等等!”
  他伸手往西装裤袋里一摸,果然摸出了个白铜香薰蜡烛盒来,里头卧了支指头粗细的小蜡烛,是他从日本弄来的行货,听说很能催情,只要点上片刻工夫,不论多难搞的娘们都得化作潺潺春水。
  这玩意儿贵重得很,他还没来得及上手试过呢,交代在连暮声身上,实在有些可惜,因此免不了摩挲了几下。谁知道铜盖刚打开,这丑角就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妆面画得不堪入目,笑起来倒很好听,连四的耳朵孔都微微一热,像是吃了半斤烧酒似的。
  这家伙扮成旦角,也还是......
  这绮念才冒了几缕青烟,没来得及窜出火星,就又被他掐灭了。
  “我道是什么好东西,”丑角幽幽道,“也不怎么大嘛。”
  连四这种欢场老手,哪能不明白他话里的双关,当即暴跳道:“去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拿你爷爷寻开心?”
  他这火气又没能扎中靶心。
  丑角已经捏起那支蜡烛,拿手掩着,用洋火柴点燃了,又顺势一低头。
  那圆圆一团光晕照在嘴岔上,碳笔跟梅枝一样粗疏地伸出去,两靥拿洋红膏晕了,怪模怪样的,却无端像是绣棚里搭的花样子。
  连四见了鬼似的,把眼神一避,却反倒撞进了他指掌间。
  小火苗如银筷挑破的咸鸭蛋黄一般,被揉在他那白生生的掌心里,一颤一颤,砰砰直跳,红得流油。
  真是邪了门了!
  连四气都粗了,心道这洋蜡烛果然厉害,再照下去,恐怕连老母猪都能赛貂蝉了,哪里还敢久留?他进门的时候还能人五人六地吆喝,这一下却是窜起来,奔出了房门。
  丑角连个眼神都欠奉,把蜡烛立在连暮声桌上,这才往椅背上一靠,架起了一条腿。
  他伸懒腰的时候很有意思,仗着一把腰身软得没骨头,不论歪靠在哪儿,都能伸直两条手臂,懒洋洋地展成一瓣儿。
  这副大少爷做派,站着的时候还能掩饰一二,一坐下就跟开闸泄洪似的,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连搭在书桌上的十根指头都是哈欠连天,不是梅洲君又是谁?
  梅大少爷无人交手,下一出好戏还没开唱,索性支着下巴,借着烛火打量了一圈。
  连暮声这人连书房的陈设都很沉闷,什么时兴的洋货都没有,跟个酸秀才似的,只在桌上铺了一整条金线掐边的羊毛毡布,镇了一座青田石笔山笔架,底下露出半张相片,隐约能看出是个穿西装裤的男人。
  这家伙果然跟红颜知己没什么缘分。
  梅洲君大觉无趣,整个人又歪靠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揪着上头铺的兽皮。
  料子倒是不错,触之滑腻异常,柔柔地环拥着他,倒像是——
  他心里一动,冷不丁低下头去,果不其然,又是那件猞狸皮大衣。他前阵子才派人退回来,这家伙转头就拿来铺了椅子,成天垫在屁股底下,果然是小肚鸡肠!
  不知道倒还罢了,这猞狸皮柔情似水地环着他的脖颈手臂,简直跟男子热烘烘的臂膀相差无几,令人浑身汗毛直竖。他坐不住了,手肘抵着羊毛毡,正要站起来,那青田石笔山跟着被扯得一晃,底下的相片又吐出了一角,赫然是一件熟悉的象牙白西装背心。
  梅洲君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把相片扯出来一看。
  跟他本人笑吟吟的面孔撞了个正着。
  这相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拍来的,他毫不设防,两手袖在水貂毛手笼里,正在赏玩一树雪中白梅,因此目光柔和。
  照片上拿钢笔没头没尾地集了两句东坡词——似花还似非花,看取眉头鬓上。
  梅洲君默念了几遍,又恼又乐,暗道这伪君子果然跟连四是一路货色,非得好好戏弄他一通不可。
  他这才把相片塞回去,就听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连暮声走路时几乎没什么动静,只是气息沉重,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因此抬眼时,目光也颇为锐利,仿佛隔着硬质的玻璃,把他罩在里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梅洲君丝毫不怵,迎着他的审视,微笑道:“大少爷,可算把您盼来了,咱们这就开始?”
  房门被轻轻掩上了。
  连暮声估计是被连哄带骗进来的,只是涵养上佳,倒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抬手看了一眼表,温声道:“阁下怎么称呼?”
  丑角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下贱营生,说出来还怕污了大少爷的耳目。不过,大少爷若是觉得唱得不错,要回头捧场,便可叫某——时迁。”


第24章
  梅洲君演这一出时迁偷鸡,是在民国二十四年,离立春只差十来天。
  也说不准,这年春寒太重,钟摆都锈得走不动了,也许还能再往后拨靠几天。
  用的是一对锡壶蜡杯,一把短木刀,几张稻草纸。喝了几杯空空如也的酒,吃了只虚虚实实的鸡,最后落下肚的,只有那几张着了火的纸,偏偏他酒酣腹饱,怡然自得。
  以至于一世聪明如连暮声,也花了十年功夫才弄明白,当日所见确实是真的。
  能演出来的都是真的。
  不过在当时,他的目光只是凝在了对方的嘴唇上。
  隔着满面铺张的粉墨,依旧能看出唇薄而红,质地柔软,仿佛连热粥都喝不惯,偏偏就敢玩吞火的把戏。
  时迁偏着头,鬼鬼祟祟觌他一眼,一手握住木刀,在那沓稻草纸上“笃”地斩了一记,手上用了个割一般的巧劲儿,仿佛当真在筋骨间拉锯一般,这才撇下一张黄纸来。
  “我先吃这个鸡大腿,” 他道,将黄纸斜卷成筒,朝蜡烛上一撩,“这个有个名儿,叫独立朝纲。”
  黄纸筒上飞快腾起一圈火苗,赤红小蛇似的,朝他指头上窜。这家伙显然学艺不精,没算准火势,被烫得“哎呀”一声,忙不迭甩起手来。
  “嘶,好烫,果然新鲜!”
  这一甩倒好,几点火星子扑簌簌往外窜,全掸到了连暮声的眉毛尖上,几乎发出“呲”一声响。
  连暮声叹了口气,拿手帕按住眉骨。
  蜡烛在两人间静静地烧着,灯芯不时毕剥一跳。
  丑角没有搭理他,那双点漆般的眼珠在火光中缩紧了,看起来有点冥顽不化的痴。他显然是馋虫入脑,忙不迭把纸筒往嘴里一塞,牙关一阖,火苗如流心的鸭蛋黄一般,在齿缝里通红地一闪,就这么被咔嚓嚼灭了。
  他像是含着满口滚烫滴汁的鸡肉,舌尖都在发抖,失声叫道:“真香,真香啊!”
  这样子疯疯癫癫的,就是开始入戏了。这一入戏,百味杂陈,馋字当先,仿佛肚里住着个饥寒数千年的时迁,冷怨如厉鬼,啸叫如贪魔,拿手爪发狂也似地抓挠他的胃袋,没一口烈火下肚,还当真浇不灭这深不见底的欲望。
  急急忙忙又是一刀。这次切的是鸡翅膀子,叫“凤凰单展翅”。
  鸡翅膀得烤热了吃,烤得热油直淌才妙,丑角心急火燎,拿指头频频去戳着火的纸筒,一搅一扑,火星一股一股往外喷,噙着纸筒,扑簌簌一通摆尾,酥皮爆开了,里头金黄的嫩肉绽裂出来,水汪汪的,天底下再没比这更香的脂油了。
  真香......真香......真香啊......香得人失魂落魄,香得人涕泗横流,香得人忘却了苦中苦......
  这一口下去,不等口中火星散尽,他两手又摸了张黄纸,草草卷成细筒。
  这叫鸡屁眼子,还有个别名雅称,叫“后军都督府”,乃是这一出戏的关隘,一支火递进口中,含上片刻,再取出来时,依旧红鲜鲜地丝毫不灭,功夫不到家的,恐怕早就被烫了个满嘴燎泡。
  他越是饥肠辘辘,这火势就起得越慢,纸筒屁股上只焦黑了一点儿,迟迟不见明火。他凑过去,往蜡烛芯子上撩拨,一边肩膀因此微微耸起,火光里浸着,清俊小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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