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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茶房殷勤迎过来,他就顺手把氅衣一丢,对方忙拿两手捧住了,一丝不苟地掖起来。
  “梅少爷,稀客稀客!小的就盼着您来,池座早就占好了,这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们做茶房的,都有一手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专盯着前头上好的池座,拿小茶碗扣上去占了,一见着贵客,就殷勤献过去。
  “少耍滑头,”梅洲君笑道,“二楼的雅座给我留了没有?”
  茶房面上立刻泛起难色:“不瞒您说,今个儿还是阎老板包场,楼上雅座全叫西昌会馆的老板给包圆了。”
  “一个都腾不出来?他们摆铁桶阵不成?”
  “这可难说,就是有,也得拼一拼座儿。”
  “这我可不理,带路吧。”梅洲君理直气壮道,顺手从他怀里抽了张戏单。
  只见粗纸上,拿木刻活字颇为粗糙地印了今日种种剧目,正当中的赫然是玉姮娥的大名,显然是打算唱大轴了。其余如报刊一般,拿几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记着配戏的名字。
  底下还附了一行小字:新正月十九日早十二点钟准时开演。
  他匆匆扫了一眼,道:“这才十六号,怎么印得这么早?”
  “哎呀,您给拿错了,”茶房忙陪笑道,“这不是加紧着要去唱堂会么,急急忙忙赶出来,我还没来得及送过去呢。今个儿的戏单桌上就有,您待会上去了就能看见。”
  “玉姮娥要去唱堂会?”梅洲君慢条斯理地把这戏单折了几折,“那我要去捧个场。”
  他抬眼和那茶房一对,那无声不可捉摸的眼神也如活字印刷的铅印一般,两相一合,字沉甸甸地往心里一碰,已经不需多费口舌。
  茶房引着他上了楼,阎锡云照旧不在,二楼客满,他那雅座前就加设了一张条凳,坐了五六个中年人,都是西昌会馆来的同乡富商,做的大多是布料生意,因此张口闭口,都离不开染缸和布机。
  “这世道是不景气,可不光我们哥儿几个,新出来的实业如水上浮萍,也就罢了,要说从前,盐可是万事之本,这《新盐法》一来,说是要废引岸,卖盐的可不得疼得从骨头里漏出髓来?”
  “可不是,听说十八省盐商代表都来了,要选会长唱对台戏呢,这擂台打下去,胜负可不好分,姓连的老狐狸,十个代表捆在一块儿,也撬不动他一根汗毛。”
  “提他做什么,盐商锅里的,再怎么也落不到我们哥儿几个的饭碗里,倒是你徐老三,新开的染布厂倒是不一般啊!”
  “哈哈哈,哪里哪里,这不是料子比不上洋布么,总得在花样上挖些门路。”
  这几人谈兴正浓,只有正中的拿了张戏票,细细在看。
  他面孔黝黑,蓄了薄须,神色之刚正,看起来和台上的须生一般无二,几根抓着戏单的手指,泛着淡淡的靛青色,是染布留在骨子里的印记。
  相比之下,梅洲君伸过去的那只手,白得就像他家里永世流不净的盐。
  “余世伯,幸会幸会。”梅洲君含笑道,同他握了一握手,“几位伯父也来捧玉姮娥的场?”
  余老板笑道:“倒不如说是捧阎老板的场。再过十来天就是我们西昌会馆的堂会,我总得听角儿亮一亮嗓子,看到底是不是他阎老板说的那么灵。世侄,溯游兄近日可好?”
  “承蒙您记挂,身体康健,脾气也见好了不少。”梅洲君道,苦笑着揉了揉眉骨,“您可别告诉他见过我。”
  他的眼光趁势往掌心里一抹。
  果不其然,那里沾了豆腐块大小的几行铅字,是刚刚两手交握的时候,经由对方掌心黏过来的。
  他扫了个大概,飞快记在心里,就放下手,拿指腹抹了。
  以陆雪衾之谨慎,凡事都要碾碎了过几趟手,绝不肯走漏半点风声。
  杀人见血的勾当,总是不能见光的。


第21章
  男人的谈兴譬如海上潮水,一旦毫无征兆地转弯了,偃息了,退却了,那必然是遇着了有形或无形的礁石。
  玉姮娥的亮相就是这块震慑全场的礁石。
  刚刚那几个眉飞色舞的布商,突然沉静下来了,几根时时刻刻戳在染缸里指点江山的指头,在戏单上不失焦躁地摩擦着,仿佛久站了的闺阁小姐,把重心在两只局促的绣鞋间翻来覆去地颠倒。
  “是他?”
  “就是他,不知道唱得怎么样?”
  唱旦角的,少不得是个出众的美人。玉姮娥就这么一抬头,眼眶里揉满了猩红胭脂,两腮是悍艳的桃花红,整张脸上波光荡漾,连唇线都比寻常旦角更凌厉,男子气在妆面中走投无路,就偏要从唇中出锋,这种艳态于是更生动,仿佛一朵蕊丝俱在的桃花。
  这种美足够照人,但丝毫不衬戏,绝不和台上那些恩恩怨怨混融一体,反倒像是披沥了一身油墨粉彩的刀剑,凛凛地立在台中央。
  他唱什么都像挂帅,哪怕唱着海岛冰轮百转千回往在云肩马面裙中一卧,那也活脱脱是穆桂英醉卧沙场。
  偏偏就有的是人捧他。
  梅洲君被他这扮相凶了一眼,四周的布商却是看得目不转睛,大有倾倒之色。
  玉姮娥一开腔,他心里又是咯噔一响。
  要知道玉姮娥是再标准不过的人好看,戏难听,所谓象牙饭桶。用梅洲君的话来说,听他唱完一出,就像趴在马嘴里洗了把脸,其唱腔之粗犷,可见一斑。
  这也很难怪他学艺不精,他本人压根就是陆雪衾嫡系的杀手。这世道总逼着杀人的唱戏,逼着唱戏的杀人,偏偏满堂宾客无人起疑,仿佛戏就是这么唱,戏就得用脸唱。
  好不容易这一出霸王别姬兵不血刃地唱完了,只听一声叫好拔地而起,紧接着满场掌声如雷。梅洲君借机把茶杯一推,刚转到楼梯边,就被卷进了不远处的一场骚动里。
  骚动的源头正是刚刚那一声“好”。
  叫好的也是一身富贵打扮,拇指上套了个翡翠扳指,在眉飞色舞间滴溜溜转动,他占了最当先的池座,两只眼珠子馋之又馋地扎在了玉姮娥身上。
  这头玉姮娥才谢了幕,他已经把人叫住了。
  “好!”他笑眯眯道,“玉老板真是好一双兰花手,好一张荷叶掌,真是荡魄销魂呐!”
  他这夸法就很轻佻下流,恐怕是要一路夸到贵妃榻上了。
  梅洲君眉头一皱,把身边的茶房叫住了:“这人什么来路?”
  茶房轻轻一努嘴:“连家的门房。”
  “这倒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梅洲君道,“借了哪位的仙缘?”
  “您不知道,前阵子连家大少爷常来听戏,这几天抽不出身,就换了这门房过来,这厮可恶,连着在后台堵了玉老板三五天了。”
  “连暮声?果然是个假正经。”梅洲君道,“没他的授意,借这家伙八个胆,也不敢出来摆阔。”
  平常的戏班对付起登徒子,总能笑脸相迎,靠滑不溜秋的嘴皮功夫把人一推一卸,总归有那么一手化刚为柔的本事在。宝丰社却不一样,自己藏着鬼胎,就处处防着人别有用心。再加上玉姮娥此人脾气暴烈,经不得激将,恐怕再被人言语冒犯下去,就要尾随他来上一刀了。
  果不其然,玉姮娥那双胭脂眼立刻一挑,妆面因隐忍不发的怒气,绷得尤其紧,两腮上的桃花红已经一路烧到了耳后。
  梅洲君远远跟他对视一眼,朝他做了个扇风的手势,把他的火气扇了一扇。
  玉姮娥又瞪了门房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那门房忙放下二郎腿,腆着脸往后台追:“玉老板,您可别误会,这不是赶上我们老爷六十大寿,我这是来请您来府上做堂会的。”
  “堂会?还请了谁?”
  “您应当听说过,都是个顶个儿的名角,但凡是数得上来的京昆名家都来了,单说四大名旦就来了三个,还有如意班的祝老板,和玉社的董老板......您瞧瞧,我扳着手指都数不过来,就差您一点头啦。”
  这倒是难得的盛事,名家如云,来往的都是政要富豪,不论放在哪儿都会被抢破头。玉姮娥是新近红起来的,离名角始终差了点火候,因着唱腔的缘故,颇受剧评人刀笔所扰,如果能在堂会上露上一把脸,必能青云直上,把脚跟站稳了。
  偏偏玉姮娥不识趣,道:“你们庙大,我可不敢去丢人现眼。”
  门房跌足道:“玉老板,你可就应了吧,我们大少爷最近要去南洋做一笔生意,好长时间听不着您的戏,这才派我来菩萨面前烧高香。您要是不去,少爷恐怕连戏都听不进去了。”
  玉姮娥冷笑道:“承蒙连少爷厚爱,我可担不起。听你这口气,恐怕连筵席都摆好了。”
  门房道:“这个月十九,玉老板可千万莫要推脱。”
  “那更去不了,有约了。”
  “可是西昌会馆的约?少爷说了,那地方太局促,玉老板恐怕施展不开,索性府里戏园子够大,让几位老板一并来府上听了,也不必另觅宝地。”
  玉姮娥静默半晌,从唇角浮出个冷笑来:“好大的规矩!”
  门房笑眯眯道:“我们做下人的,总是要替主子筹谋,敬酒我已经奉到席上了,玉老板,十九日早上,自然会有人来接,小的就等着恭迎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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