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徐文约惊问,不敢置信。
“在西洋大陆时就专门去看过医生,不是身体的问题,确实是……心中有疾。”不等对方追问,安裕容强笑道,“这事于平日生活,无甚影响。我并未将之放在心上,你听过便是,不必在意。”
徐文约已然完全懵住:“这……怎会如此……唉,好罢……”
安裕容知他误会了自己话中意思,却故意不加解释,只摇摇头,示意不必再提。
凭颜幼卿耳力,即使安裕容刻意压低嗓音,也该能听出大半。可惜他脑中全是峻轩兄“心有所属,非卿不可”八个字,来来回回有如念咒,以致回过神时,已不知他二人所言究竟何事,睁大眼睛望过来,安裕容拍拍他脑袋:“以后告诉你。”
“哦。”想说什么,又不知要说什么。记起之前的话题,问:“峻轩兄,你代徐兄去杜府拜访,也去徐兄报社京师分部帮忙么?”
“帮忙是一定要帮的,具体如何行事,还需从长计议。”
徐文约硬生生把念头从兄弟“心中有疾”一事中拔出来:“只叫你峻轩兄经营个小报分部,未免屈才。我那边顺便照应即可,尽可以有别的打算。”
安裕容还向颜幼卿道:“这个回头再说。你先上京师,安安分分听从调遣,有了确切落脚点,给我们来个信。我这边交接好了就过去。快则十余日,慢不过一个月。我自会想法联系你。”
田炳元只给了颜幼卿三天工夫,三日后他与吴瀚生便要启程回京。徐、安二人便就如何交代身世,如何与韩三爷、胡老板等人告别,诸般事宜一一想到,切切叮嘱。明知颜幼卿少年起便在外闯荡,又是心有成算之人,还是当真如同照顾幼弟一般,尽可能面面俱到。颜幼卿少年独立,纯属迫不得已,对长者宠爱关怀实则相当受用,对两位兄长所言,无不听从应承。
说完海津这头,徐、安二人又开始预测他乍抵京师之后,可能面临什么局面。颜幼卿想起一事,问道:“徐兄,我听韩三爷介绍,那位田司令,是总统府副司令官。他既是大总统心腹中的心腹,为何不是正司令官?不知那正司令官又是何等样人?”
徐文约抚额:“倒是差点把这一桩给忘了。总统府护卫队,应该是大统帅亲任司令官,故副司令官就是最高职务了。听说大总统还是大统帅时,便兼任着亲卫队司令——这位对待身边人,向来以平易亲和著称。不过几年前,半壁江山在手,位高权重至此,据说还经常到各处军营巡视,与普通军士同锅吃饭。”
安裕容接道:“否则你以为,为何底下人对他如此忠心不贰?分明是前朝北新军,却成了他祁某人私兵。太后死了,皇帝退了,偏他不但不倒,还能扶摇直上。昔日曾有人以曹孟德比祁保善,谓其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以今日事实论,曹孟德可还不如他。”
徐文约轻叹一声:“乱世奸雄又何妨?只盼治世能成明主。”
安裕容沉默片刻,最后道:“但愿如此罢。”
这些话颜幼卿插不上嘴,便坐在旁边默然倾听。发觉茶壶见底,下楼进到厨房,颇为笨拙地泡了两杯高馡。峻轩兄其实很喜欢喝这种又苦又涩的西洋饮料,徐兄似乎也不讨厌。果然,峻轩兄闻见香味,笑得十分开心,眉眼间简直就像闪着金光,叫他莫名移开视线,不知为何不敢与之对望。
徐文约顺手接过杯碟,道了谢,依旧思索此前讨论的问题。这时冲颜幼卿道:“你若当真进了大总统护卫队,难免遇见许多政府要员。这其中有原北方军政府官员,也有不少南方临时执政府来的人。虽说南北联合,实则斗争始终存在。分化拉拢,在所难免。说不定就有人专从卫队入手,欺你初来乍到不知应对……”
安裕容喝了几口高馡,加入教导行列:“外人好防,反是内贼难防。便是总统府卫队内部,想必也有亲疏远近之别。你们这些新进去的,与原先就在的老人之间,必有矛盾冲突。而新人当中,恐怕唯独你无所倚靠,既无家族,亦无门派,最容易遭遇排挤欺凌,甚至被推出去做靶子。论武力,我们用不着担心你,但切记小心陷阱,莫中了他人算计。总统府内人际关系必定复杂,若真是不慎发生意外,凡事自保为先。有人找你麻烦,万一难以解决,不要惊动他人,径直去寻田炳元、吴瀚生这两位。无论如何,你是他们替大总统挑的人,就得为你做主。”
徐文约点头称是,面带忧色,接着道:“这些都还是小事。只要政局稳定,便不致发生太大的意外,怕只怕……”
颜幼卿忍不住问:“政局不是基本稳下来了么?”所谓南北斗争,从两位兄长分析来看,不过就是南北方争夺联合政府某些职位罢了,属于正常政治斗争范畴。
“话虽如此,却并非没有动荡的可能。”借由《时闻尽览》江宁总部的关系,徐文约通常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来自南方的最新消息。
“南方革命党的几位党魁,最近一直在鼓吹重组内阁。”
颜幼卿不是很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徐文约解释道:“目前总统虽然是定了,联合政府却是临时的。大抵一半成员属大总统手下,一半成员来自当初迎接祁大统帅南下的南方特使团。这些南方特使,普遍对北方比较友好。因此说是南北联合,实际上仍是大总统占优势,拥有最终决定权。革命党中有几位党魁,很不满意其独揽大权,以为与专制无异,违背共和精神。主张由国会议员选举中获胜之执政党任命总理,重组内阁。最近这些日子,他们……闹得有点凶。”
安裕容还是头一回听徐文约提起此事,顿时心下了然:“执政党任命总理,重组内阁,势必分薄大总统权力,祁保善想来不会高兴。他若真心维护共和,或者有可能妥协。若只是伪善欺世,革命党如此咄咄相逼,他定不会坐以待毙。”
徐文约皱眉道:“正是如此。然而……话说回来,于今复兴伊始,国家权力太过分散,未必足以维持当下平稳局面。各方有识之士,为国体政体之辨,各执一端,争论不休,愈演愈烈,叫人莫衷一是。”
一时三人均陷入沉默。最后还是颜幼卿开口:“大总统也好,革命党也罢,既然能达成和谈,成立联合政府,想来双方都是肯顾全大局的罢?这么些厉害人物,想必最后总能拿出个好办法来。”
安裕容洒然一笑:“徐兄,幼卿说得对。你我就别在这杞人忧天了。那些个大人物,谁也不是蠢的。如今大好局面,得来殊为不易。举国思安,民心思定,再掀风浪,未必讨得了好去。”
三日后,颜幼卿登上开往京师的短途列车。
出发前他没有再与安裕容、徐文约告别。悄悄见了嫂嫂一面,仔细交代一番。侄儿侄女那里,只知道小叔出远门做生意去了。
倒是韩三爷出面,在仁和居专门摆了几桌饯行宴,不单胡闵行、王贵和全程作陪,连鑫隆金大也亲自来了,与颜幼卿称兄道弟,好不热络。颜幼卿应对此等场面,向来话少说,酒多喝,反倒叫人觉着分外豪爽,直率可靠。一场饯行宴,喝掉不知多少瓶芦台春,皆大欢喜。
出发前夕,田炳元、吴瀚生果然再次细问颜幼卿身世背景。颜幼卿未加隐瞒,直接说了祖父名讳。又点明自己曾迫于情势,不得已与山匪为伍,最终伺机脱身。听说他曾亲身经历了兖州奚邑劫车案,那两人甚为吃惊。打了几个电话之后,吴瀚生神色有些难以言喻,向颜幼卿道:“傅中宵去年就死了。”
颜幼卿大吃一惊:“他不是接管了奚邑城,还当了那个……什么军长?”
“是兖州护国独立军军长。听说是剿匪途中中了流弹,运气不好,一枪打在心口,当场就断气了。独立军人数本来就不多,几次剿匪颇有损伤,最后便撤了番号,打散到其他部队里去了。”
颜幼卿半晌说不出话来。傅中宵本是横行一时的山匪头目,劫持人质换来个军长位子,屁股还没坐热,竟然就因剿匪而死——这件事,实在是讽刺到叫人不敢相信。
田炳元打个哈哈:“幼卿老弟,过去那些事,就不要再多想了。你是个有福气的,好日子在后头哪。”
“那……傅中宵手下师爷曹永茂呢?也死了么?”
吴瀚生道:“此人不曾提及,未知下落如何。”
田、吴两位明显没认为颜幼卿身世经历有何不妥。他于是抛开思虑,将这一页彻底翻过。
同行上火车的,共有三四十余人。颜幼卿以为此行直奔京师,心底难免生出一丝期待。谁知车行小半日,停靠在一处小站时,田司令招呼大伙儿下车。吴秘书倒是留在车上,不多时便继续往京城去了。
颜幼卿等人这才知道,接下来的三个月,将留在此地军营学习军规,操练枪法。三个月后学无所成者,只有灰溜溜打道回府一条路。田炳元亲自任教官,又有另一位军中射击高手出任副官,监督每日操练。
军中生活辛苦乏味。大总统护卫职责重大,荣耀非常,田炳元一面晓之以大义,一面动之以重利,兼之候选者均是习武之人,身负家族厚望,虽操练艰苦非常,十之八九都坚持了下来。田炳元深知这些年轻人就是自己手中后备力量,将来还可能借重其背后家族宗门,故操练虽毫不含糊,日常待遇却并不差,甚至允许写家信回去报平安,只是信件必须开封检验后方能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