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卿。”安裕容悠悠唤一声。
“嗯?”
“你先头说,若是一定不肯去,总有办法推脱。那你可否告诉我,究竟该如何推脱?”
颜幼卿沉默。半晌,渐渐现出沉郁之色,低声道:“之前是我仓促间没想清楚。听他们说话,那总统府来的长官,昨日已与东家见过面。”
“那么此事,韩三爷与胡大善人,必然已有共识,着意做成定局。”安裕容替他将没出口的意思补足,只不忍说得太过明白——此等情形下,身怀绝技的颜幼卿,不过是攥在他们手中的奇货,待价而沽罢了。
“实在不行,也不是不能远走高飞,隐姓埋名……”颜幼卿无法说下去。不必深想,已然明白,这般前路太过艰辛。
安裕容了然,将他放在桌面的拳头拢入掌中:“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之下,往京师一行,未必比你提心吊胆四处漂泊更糟糕。”
颜幼卿心里透彻,然而胸中一口郁气,耿耿不能平息。
“东家与韩三爷处,我原本也没打算长做。只想多攒些钱,待皞儿再大一点,更能担事些,便设法辞去。之后不拘学点什么,好歹做个正经长远营生。”
“我知道的。徐兄与我,都暗暗等着你脱身,好来帮忙呢。”
安裕容的劝慰叫颜幼卿情绪放松不少,将压在心底的话尽皆倾吐出来:“峻轩兄,我知道,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那姓吴的秘书官说,海津许多门派世家,均推举了自家年轻一代栋梁人物。这样大阵仗,倒是好比前朝选拔御前侍卫一般。”
安裕容被他逗笑了:“你说得挺对,可不就是选御前侍卫?”
“我不愿意接这事,主要有三个顾虑。”心情稳下来,颜幼卿思路也越发清晰,“一则我出身来历,颇经不起推敲。曾经御前侍卫,都要世代清白大家子弟。总统府卫队,至少往上详查三代罢?过去那些事,我不想再叫人翻出来……”
安裕容不以为然:“你怎么不是世代清白大家子弟了?放在早些年,御前侍卫还真就轮得到你。”三品翰林、礼部主事、琅琊颜氏之后,不说本领,单论出身,确实够资格跻身御前侍卫之列。
颜幼卿哭笑不得:“如今可是改朝换代了。”
“你别忘了,祁大总统自己,曾经也是前朝忠臣。如今联合政府当中,遗老遗少亦不在少数。你这样出身,说不定大总统反而更喜欢。”安裕容明白他担忧所在,道,“你不用怕。这两年新闻发达,都没听说傅中宵等人消息,可见混得并不如何。再说了,昔日御前侍卫,日近天颜,哪怕一方大员,也不得不以礼相待。你若在总统府卫队里,不管他傅中宵爬到什么位子,都只有他怕得罪你,没有你怕得罪他的份。”
被安裕容这么一说,似乎十分有道理。颜幼卿顿了顿,才接着道:“韩三爷与胡老板举荐了我,给的是天大的机会,外人看来,也是个天大的恩情。生意场上,无利不起早。他们如此慷慨大方,所图自然不小。我就怕一脚踏进去,再拔不出来。为人所控,不得喘息的滋味,我,我……”
安裕容站起来,几乎就要俯身过去,紧紧拥抱住他。终究还是强行忍住,添了一回茶水以作掩饰。然后站到他身侧,微微前倾,用了几分力气,揽住肩膀靠在自己身上。静立片刻后,语调间带出不自觉的哀伤与残忍,缓缓道:“幼卿,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事,何其多也。不过你之所言,还不能算在这里边。”
颜幼卿觉出他的郑重,任由他按住自己,听见峻轩兄说:“韩三爷、胡闵行之流,生意人本性。若非图谋重利,怎会向总统府要人举荐你?不过于你而言,却是一场强买强卖罢了。此事若成,他们当然会有求于你,甚至欲图操纵控制你。但是,他们想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却不能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安裕容停了停,才接着道,“那就是,你也同样有求于他们。你徐兄最敬佩的前朝穆公,还有一句话也十分出名。”
颜幼卿心有所悟,道:“峻轩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穆公的名言:‘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正是。他们举荐你,无非为了更多的人脉关系,欲与你结为朋党,共牟私利。你若无意于此,大可以敬而远之,甚或装聋作哑。哪怕你不得大总统青眼,只要还留在总统府卫队里,他们就奈何不了你,这就是‘无欲则刚’。怕只怕,你自己花了眼,动了心,跟人纠缠在一块,那才真是一脚踏进泥潭,再也拔不出来。”
颜幼卿立即反驳:“我才不会。”
“你当然不会。所以——有什么好怕的?”
似乎也十分有道理。再繁难的事,被峻轩兄一说,好像都不怎么难了。
颜幼卿稍微犹豫,将最后一桩顾虑说出来:“但是……我总觉得……总觉得……”
“觉得什么?”
颜幼卿仰头,恰撞上安裕容温柔低垂的目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浓浓的依赖之情:没有什么是不能向对方坦陈的。
“峻轩兄……便是小小御前侍卫,也总会希望,他护卫的……是一位明主。”
“所以,幼卿,你最大的顾虑,是担心……并非明主?”安裕容心想,果然不愧颜氏后人。
“前朝那些事,传闻虽多,不知真假,便不提了。单说新近咱们知道的,他收编了傅中宵的队伍。去年冬至日兵变,不少人主张是北新军监守自盗。韩三爷明显与他关系匪浅,却主动参与鸦片走私。你之前也提过,韩三爷的下属,手上都沾着无辜人命……我明白,成王败寇,水至清则无鱼。如今是他做了大总统,便是他争赢了。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去多想。但是,叫我去做他贴身护卫,我心里总觉得……峻轩兄,你明白的,对不对?”
安裕容许久没有答话。终于在颜幼卿头顶轻轻摩挲几下,道:“幼卿,我问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觉得冒犯。”
“你要问什么?”
“你家会被傅中宵盯上,宅子必然离匪巢不算太远?”
颜幼卿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仍如实回答:“是,算起来,没出仙台山脉,只是与奚邑城在相反方向,颇为偏僻。”
“颜氏乃名门大族,祖上也不是本地人,为何将宅子安在如此偏僻之地?”
“是前朝未定之时,为避战乱,举族迁居至此。”
“天下大定之后,为何不再迁出?”
“那个时候定下了隐居避世的族规。”
“前朝乃北方鞑虏入主中原,颜氏举族隐居避世,究其根本,是为了不出仕,不受禄罢?”
安裕容说到“鞑虏”二字,略有滞涩,颜幼卿并未留意这无关紧要之处。回忆道:“幼时听训,并不十分明白。如今想来,应该是。”
“那后来怎么又陆续有子弟出仕了,你知道么?”
“似乎是前朝统一四海之后,大征天下贤士。兖州地方官推举了族中一位先贤,先贤避无可避,最终还是受了征召。有此开端,后人便也不再将那隐居避世的祖训放在心上。不过嫡支始终未曾搬迁。致仕的先人也都回乡归田,没有留在外头。”
“这便是了。天下一统,大征贤士。再如何欲图隐居避世,也是避不开的。”
话说至此,颜幼卿已听懂安裕容言外之意:“眼下南北一统,大总统上任。我虽不是什么贤士,但既然被安排了,便不能不应召赴任。”
“你族中那位先贤,当初虽是迫不得已,也一定曾经寄望辅佐明主。只是……”安裕容一哂,“明主不明主,事前又怎么预计得到呢?天下既定,君王即成天子,皇室即为正统,辅佐帝王,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今换了新时代,大总统乃各方共推,选举上任,众望所归,比之前朝皇帝,可说天时地利人和更胜。不论居其位者是谁,结束国家分裂战乱之局面,洗刷华夏侵犯掠夺之耻辱,振兴我族孱弱落后之现状,无不寄托在此人身上。”
安裕容沉声道:“幼卿,眼前的事实是,身为领袖,他占了国家大义。护卫他,便是对的。”
“峻轩兄……”
“昔日李朝太宗弑兄杀弟,囚禁亲父,方登大宝。谁能说他不是明主?朱氏太祖苛严酷烈,杀尽功臣,然一生鞠躬尽瘁,谁又能说他不是明主?”
安裕容语调缓下来:“是不是明主,总要看了才知道。既心有疑虑,咱们就亲眼去看看。况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站在高处,施展手脚的地方大,腾挪进退的余地也大。将来若是想换条路,机会只比今日多,不会比今日少。”
颜幼卿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立时便道:“峻轩兄,我明白了。我明日便去回复他们。但是……你当真与我同去么?海津这里……”
“我与你同去。鸦片销毁之事,始终是个隐患,换个地方,反倒踏实些。”安裕容笑了,“你知道我的,在哪里其实没所谓。这两年在海津过得不错,主要还是有你,有徐兄,有一大堆朋友在。你要上京师去了,我独个儿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安裕容转到茶桌对面望住他,笑容浅淡却深情,如同化在水中的蔷薇蜜,“你这忧心忡忡满腹愁肠的,叫你自己去我怎么放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我鼓动你别浪费这天大的好机会,自然要跟紧了去沾沾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