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离得最近,察觉三人动作僵硬,不由得绷紧心弦。在车上他便感觉,此三人身份绝不一般,谈吐衣着,比起约翰逊,更具上流贵族气息。安裕容有点担心,他们虽已忍到此刻,却不知能否忍到最后。
安裕容乖乖将腰包里一叠洋银,连带一小堆“正兴通宝”,兜底倒进大筐里。钱不算多,哗啦啦动静挺大。几名匪兵不自觉被引得分了神,都走到他面前来。安裕容这时才发觉,后边竟然还跟着另外一个匪兵。他吃了一惊,佯作低头,暗自留意,猜测是被别人遮挡的缘故,之前才会完全没注意到。心底又觉得似乎并不尽然,偷偷多看两眼,发现此人抬步时无声无息,手里压根儿没端枪。安裕容身手有限,见识却足,当即断定,这是个功夫高手。
这名匪兵在三个洋人中间一位身前站定,忽地伸出一只手,探向他后腰部位。
那洋人脸色大变,欲要闪避,竟是被那只看似细瘦的手掌按住,动弹不得。
安裕容眼角瞥见此情景,顿觉大遭特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未料那匪兵手定在洋人后腰,却没有马上动作。这洋人反应倒也迅速,高举双臂不动,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那匪兵神情疑惑,显是听不懂。
安裕容忙开口道:“他说他正要把武器献给各位勇士。”
那匪兵依然没动。洋人又飞快地说了几句话。安裕容赶紧翻译:“他说他同伴身上也有武器,除此之外,车上再也没人携带武器了。”
那匪兵终于开始动作,从洋人后腰摸出一把手枪,又从紧挨着安裕容的另一位身后摸出第二把。一边一把,插在自己腰带上,这才转头望过来。安裕容不及细看其形容,只觉两道寒光扫过,便似被猛地蜇了一下。闪念之间,高高撩起自个儿衣裳转了个圈,又从头到脚把自己拍一遍,以示清白。这动作本该十分猥琐,由他做来,居然带了几分坦率洒脱。旁边约翰逊见此,忙有样学样一番。抬筐端枪的四个匪兵见最后这名匪兵点头,才继续向前搜缴。安裕容便知此人必是匪兵中一名头目。只见他一言不发缀在后面,从头到尾,悄无声息。
安裕容暗中松一口气,后背出了层冷汗。偷藏武器,一个不慎,就会被匪兵当场击毙。倘若如此,势必引发众人哗变,这一百来号人口,说不定当真就要即刻横尸,不得超生了。
搜查结束,审问开始,却只审夏人,不审洋人。想来语言不通,审也审不明白。安裕容心下揣测,如此周折,明显不止拦路抢劫,而是绑票勒索。匪兵虽众,不可能带着百来号人质隐藏行迹,这是要进一步筛查了。
他注意到之前搜出手枪那名匪兵和负责审问的头目站在一起,并不插言,只背手立在旁边,目光不时自人群扫过,十分警觉。这时有机会看清面貌,才发现此人甚是年轻,很可能未及弱冠,五官轮廓生得颇为柔和,与凌厉的目光恰恰相反。他这厢刚端详片刻,那人便已察觉,将脸转了过来,安裕容忙低头掩饰。
匪兵头目审得飞快,将明显是一家人的驱赶在一起,宣布每家留男不留女,留青壮不留老少。又问何人曾参加过革命起义。这一问甚是诡异,不知是吉是凶。人群静默片刻,有一个开口应了,陆续又有数人应答。匪兵头目挨个细问详情,某人不知哪句没答对,一声枪响,当场倒毙。余者惊悚,再无人敢出头自认革命党。
安裕容被驱赶至夏人群中,与徐文约遥相对望一眼。轮到他时,暗中心念电闪,面上恭敬谦卑,有问必答:“在下安裕容,安分守己之安,裕国足民之裕,容让宽仁之容。”
居中两名头目坐在大石头上,其中一人主审,另一人面前翻扣大筐为桌,正提笔做记录。隔近了才发现,主审之人同样岁数不大,年纪在二三十之间,眉目间很是剽悍。执笔者听安裕容报出姓名,抬头看一眼:“阁下倒是有个好名字。哪里人?”这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论样貌,不似匪首,倒似秀才,约摸军师一类人物。
“不敢。海津人氏。”安裕容略顿一顿,接着道,“那边那个瘦高个,是我表兄,他叫徐文约。”见匪首示意,遂抬手往徐文约方向指了指。他声音不小,足够附近的人听清楚。徐文约也听见了,心底诧异,脸上却控制住了表情,冲这面诚惶诚恐点头陪笑,表示认可。
主审头目十分精明,见状立刻喝问道:“既是表兄弟,为何你在一等车厢,他在二等车厢?”
“在下近日自西洋大陆游学归来,凑巧谋了个临时翻译差事。这一等座位,实乃假托洋雇主之力。”安裕容说罢,指指另一边洋人队列中约翰逊的位置,“雇主洋名约翰逊,花旗国人氏,是个旅行家。首领战利品中当有一架西洋照相机,正是此人所携。”
这西洋照相机,可是比手枪还稀罕的玩意儿。那匪首听了这话,果然勾起兴致,冲边上下属道:“还有这好东西?赶紧拣出来,莫糟蹋了。”
话说至此,匪首已然完全信了安裕容所述,道:“你兄弟两个商量商量,谁去谁留。”
安裕容道:“启禀首领,表兄文弱,不比我奔波耐劳,便是我留下罢。”论个头,确实是他比徐文约壮实不少。
那边徐文约乍闻此言,大为震动。先前听安裕容冒认兄弟,他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不料竟果真如此。谁想一场萍水相逢,得遇如此侠肝义胆舍己为人之士,顿时感佩之情无以复加。他并不知安裕容孤家寡人一个,数年来四处漂泊游荡,养成了一副浪子心态:反正走不了,顺便救人一把,权当日行一善。况且徐文约好歹是个报刊主编,多少有些社会活动力,若有机会出去,沟通斡旋,当比一般人得用。
那边徐文约激动万分,步出行列,冲匪首施了一礼,慨然道:“徐某虽文弱,无论如何,总强过弱质女流。冒昧恳请首领,可否容徐某留下,替换身边这两位女士?”
他身边站着的,正是列车上隔了过道那一长一少两个女人。
那两人憔悴不堪,正相携支撑,万没料到他有此举动,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年轻少女泪水盈睫,掩口轻呼:“徐先生……”
安裕容看他们模样,心知自己混在一等车厢一大天,这几位也已然熟识了。没想到徐文约这般仗义,心下倒也佩服。
车上女人原本就比男人少得多。其他女性都有男性同伴,唯独此二人,仆从失散在三等车厢上,可说孤弱无依。
那主审匪首也愣了,左右看看,哈哈一笑,拍手道了声:“好!不想今日得识此等义士!我辈替天行道,岂会为难区区几个女流。你兄弟二人也不必争了。正所谓圣人入则孝,出则悌,弟弟留下,哥哥回去,顺便还能把护花使者当到底。”
这结果可说出乎意料,安徐二人对望一眼,齐齐道谢。徐文约想了想,试探道:“首领高义,我兄弟受此大恩,铭感五内。敝人若回转家中,定当积极筹措军资粮饷,聊表谢意……”
不等主审匪首说话,那军师模样之人便开口道:“这个就不必你操心了,先把自己小命照顾好罢。”
徐文约诺诺称是,不敢多言。
他几人对话不过小小插曲,很快所有夏人审问完毕,居然当场放了大半。那些自认革命党的,竟全在释放之列。安裕容暗忖,莫非这伙匪兵当真与革命党人有牵连?先前犹豫着没主动招认的,也不知后悔没有。
匪兵们叫这些人背对小河蹲下,严令禁止回头,剩下三四十名真正的人质则被押着涉水过河,一队匪兵端枪站在河滩上监视。血的教训已经让所有人清醒地认识到,这帮匪徒冷酷残忍,生杀只在眨眼之间,谁也不敢有丝毫违抗。
此时天已大亮,地方官军再如何散漫,也该得到消息了。有这许多洋大人失陷在此,不论此地有司隶属何方,必当不遗余力营救才是。安裕容早有预料,人质筛查完毕,匪兵们定要转移,打迭精神预备暗中熟记道路。却不想山道崎岖,回旋往复,四面八方看去处处相似,处处不同,不过顿饭工夫,便已全然不知归路。
走了大半日,人质尽皆饥渴交加,疲乏倦怠。匪兵们倒是轮番歇息,补充了食水。大约怕路上生变,硬是没有给人质一口饮食,态度上却有意无意缓和许多,甚至有闲心好奇观察,指点嬉笑,议论洋鬼子各种奇形怪状。这时候不少人质也慢慢回过味来,想明白土匪们如此精挑细选,长途押送,自己作为人质,待价而沽,暂时当不致有性命之忧。心神松懈之下,行动愈发迟缓。如此拖拖拉拉,走到一处地势稍微平坦开阔的山坡,几名人质强烈抗议,终于换得匪兵首领同意,就地休息一刻钟。
人质被围在中间,一小队匪兵端着枪负责监视。其中领头者,正是先前搜身那少年头目。
虽说释放了一大半,人质中仍然扣留了两个小孩,几名女子。大人还能忍受,小孩子出身富贵,生来未曾遭遇饥渴,见匪兵啃食干粮,委屈得哇哇大哭。安裕容转头看看,附近向阳处有一丛山莓,挂着成串的细碎红果子。试着伸出手向那少年头目招了招:“这位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