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份报纸仔细读完,连边缝也没放过,安裕容才将它送回原处,阖眼重新靠上椅背。
——不过六年,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岂止改朝换代,连皇帝亦不复存在,单剩一个前朝逊帝名号而已。
次日上午,列车停靠铜山。铜山乃大站,停车时间颇长,许多人下车采买食物用品。安裕容也准备上月台活动活动筋骨,刚站起身,隔着过道的两位女士恰巧也站起来。他便住了脚,侧身相让,且微笑着道了一句:“女士优先,请。”这句话脱口而出,用的是西洋大陆流行的标准盎格鲁语,十分优雅动听。那年轻些的果然又被他惹红了面孔,飞快地抬眼扫过,抿着嘴角捏着裙摆,扭腰迈步出去。安裕容这才看出对方不过十几岁年纪,是个青春年华的美丽少女。其后跟着的似是家中长辈,用看登徒子的眼神戒备地盯了他好几眼。
这时邻座的礼帽先生也起了身,先前不过互相点了个头,这时听见那句西洋话,面色忽然带了几分热情,微笑致意。二人前后脚下车,礼帽先生递根香烟过来:“先生贵姓?”
安裕容接了,低头看看,是个洋牌子:惠尔斯。
“多谢。免贵姓安。安之若素之安。”对了火,抽一口,微微眯起眼,叹道:“惠尔斯香烟,快活似神仙。”
礼帽先生笑起来:“安兄弟真风趣。”跟着抽一口,“在下徐文约,忝任《时闻尽览》时政版主编。”
安裕容冲他拱拱手:“原来是徐主编,失敬。”敲敲烟灰,慨叹,“旅途困顿,得徐兄这颗香烟,简直恩同再造。”
徐文约拱手回礼:“安兄弟客气。什么主编,光杆司令一个,不过摇笔杆子勉强糊口罢了。”
话说开来,道出详情。原来《时闻尽览》名号叫得大,其实不过江宁本地一份创办不久的商娱小报。时政版虽然放在第一页,论地位却是最低,转载几条大报旧闻,拾人牙慧而已。从主编到记者到主笔,全是徐文约一人。他自负怀抱,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值此南方革命成果斐然,北方相持拉锯、意图未明之际,特地向社长申请,欲北上深入探访,搞些真正的大新闻回来。
因那句地道西语引起注意,才发觉这个邻座看去比自己还年轻着好几岁,形貌举止颇为不凡。坐了一宿夜车,哪怕最注重仪表的人,也难免憔悴。眼前这位却是几分颓废兼几分潇洒,怨不得招惹起小姑娘春心萌动。这般留意之下,便起了攀谈之心。
二人你来我往闲聊,不大工夫,俨然故交。
这时先头那两位女士回来了,后边还跟着男女两个仆从。男仆手中端着水盆面巾之类,女仆拿着几样吃食。先前并不见这两个仆从,想来是安置在了三等座。路过安徐二人,少女微微颔首致意。安裕容不必说,徐文约也是一身斯文气质,二人从容回礼。少女身边长者看清他两个,倒没多说什么,只唤了一声:“大小姐仔细脚下。”
待这一行人进了车厢。安裕容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装扮倒是入时。”那少女穿了一身带蕾丝花边的西式连身长裙,身边长者身后女仆所着依然为旧式盘纽衫裙。
徐文约接道:“听昨日说话,似是某位官家小姐,在申城读书,往京师探亲去。”
安裕容一乐:“官家小姐,不知是哪一家的官?”
徐文约道:“如今整个南方,哪里还有第二家?”
安裕容抽一口烟:“革命党人不是最讲文明平等,怎么还要奴婢伺候?”
徐文约听他语气平淡,不过就事论事,遂道:“大约革命艰难,终须兼容并包,团结协作。旧官家弃暗投明,欢迎还来不及,总不好叫人家衣食无着。”
安裕容听罢此语,不由佩服:“徐兄高见。听徐兄意思,北方却仍是另一家?你我倒罢了,小姑娘家的,瞧着身世不错,怎的这时节在外奔波?”他这是有心要多套几句话。
徐文约倒也爽快,道:“依愚兄之见,非年非假,探的什么亲?只怕是她家里如此安排。论兵强马壮,后方稳固,到底还要算北方。”
安裕容点头表示受教,索性虚心向对方讨教一番。
原来南方革命风潮如火如荼,大势所趋之下,不论军阀官僚,纷纷改投革命阵营。那些个前朝遗下的官家大户,若不想被革命,便只有趁早主动参加革命。投身早贡献大的,自然获得优待,足以保家小无虞。这位官家小姐的家人,大概虽入了革命阵营,对前景尚犹疑不定,况且南方各州虽说统一在革命大旗之下,论到实务,依旧各自为政,彼此间时有摩擦,并不稳定。单论这一点,反不如北方,尤其是京师、海津这些大地方,就算皇帝已然逊位,在前朝新军祁保善祁大统帅把控之下,局面可说平稳。
去岁南方临时执政府于江宁成立,大总统众望所归,宣誓就职。然看似花团锦簇,手下却无兵无饷。欲要北伐,口号喊得响,实则有心无力。欲要谈判,却又被祁大统帅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吊着,明知对方挟兵自重,然而毫无办法。双方相持不下,战火渐歇,民生自愈恢复,反倒于乱局中显出一片短暂的诡异和谐来。
听了徐文约一番解说,安裕容不由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徐兄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如此真知灼见,在下佩服之至。”
徐文约失笑:“这可实在当不起安兄弟谬赞。便是我报馆报童,江宁城里茶楼的说书先生,皆能道出个子丑寅卯来。”说着,上下打量他,试探道,“兄弟莫不是这些日子在山中当隐士罢?”
安裕容坦然道:“愚弟倒不是在山中做隐士,实在是于海外做了流浪异客,耳目闭塞,消息滞后。乍然回归,颇觉不知所措。有缘识得贤兄,实乃幸事一桩。”
徐文约心想果然没猜错,口中却道:“原来贤弟竟是学成归来之新进贤达。于今华夏百废待兴,大有可为,贤弟前途不可限量哪。”
安裕容难得有几分真尴尬,打个哈哈敷衍:“说来惭愧,愚弟生性懒散,不过在西洋大陆胡混些日子,走马观花,游手好闲罢了,实在虚掷光阴,愧对同胞。”
徐文约见他不欲多说,就此作罢。恰巧进车厢服侍自家小姐的男女二仆出来,手里林林总总提着一堆餐盘用具。列车唯头等车厢设置了餐吧、盥洗室、更衣室,一应俱全。二等车厢只有便所和洗漱台。至于三等车厢,就只剩下便所了。
安裕容见那男女二仆挤进三等厢,随口道:“官家小姐既有如此派头,怎不去一等座?”
徐文约接道:“大约二等尚有余,一等犹不足?”这话不无自嘲之意,二人相对而笑。
徐文约自带有食水在车上,安裕容打过招呼,信步往月台另一端的摊贩行去。买了两个当地小吃车轮饼,又要了一包干荷叶裹着的卤杂菜。这时身边来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洋人,掏出银元冲小贩比划。那小贩开始吓一跳,惊慌片刻,见对方满脸堆笑,镇定下来。虽言语不通,倒猜出他是要买吃食,不禁为难。他无钱找零,这块洋银足可买下满笸箩车轮饼不止。
安裕容摸出两枚铜钱,示意小贩:“给这位洋大人拿两块饼。”
他在申城上车前,从旁人议论中得知:临时执政府发行了新钞,然应者寥寥。为筹集军费,复又单独发行军券,许以重息,可惜依旧成效有限。因此只换了些江南通用的洋银,并没有兑换新钞军券。随身还留了点铜板做零用,没想到这前朝“正兴通宝”,依旧颇受百姓欢迎。
那洋人接过小吃,将银元递给安裕容,用盎格鲁语连声道谢。
小摊贩集中在三等车厢这面,洋人明显来自一等车厢。安裕容看他胸前居然挂着一台便携式照相机,这可是西洋大陆上层人士最新高档消遣娱乐工具,便知此人身份不低。他知道不少异邦好奇人士,专喜往华夏内陆采风,没准对方也是其中一员。
十分有礼貌地推辞了银元,只说做个临时东道主,请萍水相逢的朋友尝尝小吃而已。
听他一口流利标准的盎格鲁语,洋人喜出望外,当即兴致高涨,拉着他闲聊起来。安裕容得知洋人姓约翰逊,花旗国人士,是位摄影爱好者,兼职给本国报刊远东版面写点儿华夏风土人情的稿子。此番应友人之邀北上海津,参加一所西式医院的落成典礼。他原本有一名专职翻译,不料突然身体不适,未能随同上车。约翰逊先生来夏时日不算太短,对于这条归属米旗国的南北专线治安并无担忧,对刚刚引自西洋的全钢盔甲列车亦十分放心,故独自一人踏上旅途。
约翰逊先生一边与安裕容聊天,一边不忘举起相机四处拍摄。甚至不惜将肥硕的身体探出月台边沿,去捕捉对面闷罐子一般的短途车四等厢中下来的本地旅客。到底平衡不够好,一个不慎,肩上挂着的相机皮套掉下了月台。正要俯身捡拾,催促上车的铃声哨声一并响起。那皮套是相机固定装备,他不愿就此遗失,奈何身材臃肿,手臂长度不够,愈是焦急,愈是捞不上来。
“约翰逊先生,我来帮你。”安裕容说着,纵身跳下,捡起相机皮套。他身材颀长身手矫健,单臂在月台上一撑,轻松跃了上来。见约翰逊喘着气刚站稳,将皮套塞进他手里:“车要开了,我们必须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