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妥细则,已是凌晨时分。勤务兵领安裕容、颜幼卿去歇息。出得楼门,军营内一片寂静,唯有岗哨位置灯光闪烁,若干距离一盏,排列十分有规律,倒似夜幕中悬起数串明珠般,别具一种神秘幽旷之美。回首望去,魏同钧所在小楼二层灯火通明,看这架势,明显军务要忙至通宵达旦。
两人早从报纸刊登的战事动态中推测出,河阳军以副司令魏同钧为首,名义上的正牌司令陈泰实为副手。黑暗中细看岗哨排布,竟瞧不出司令行营所在,莫非陈泰领兵在别处安营扎寨?二人默默跟随勤务兵前行,并不说话。军营重地,看似平静,实则处处警戒,并不是好说话之处。不多时抵达一栋附楼,勤务兵将二人领到楼上一间空房,指点了洗漱之处,简单叮嘱几句,转身离去。房内居然拉得有电线电灯,即使灯光黯淡,也比油灯蜡烛强出百倍。地下并列四张窄窄的单人木板床,靠窗有一张老旧的写字台,还有两把椅子。
颜幼卿小声道:“一楼住满了,二楼三个房间里有人,其余都是空房。”说罢比划一下位置。
安裕容应道:“看这设施,应是军官宿舍,普通士兵营房可不会拉电线。”
把两人安置在此,看似妥帖,却也有监视之意。对此两人并不放在心上,坐了一整天车,又斗了半宿心思,便是铁打的也顶不住了。时节虽已过了中秋,河阳气温比之申城,竟还要高出一点。两人在洗漱间里冲了几桶凉水,互相搓了一回泥,草草擦干净,抓紧回房休息。安裕容掀起床上铺的旧被单,耸耸鼻子,皱眉丢开:“还不如直接睡木板呢,上好的松木床板,倒香得很。”
颜幼卿知他嫌弃那旧被单不知多少人裹过没洗,将旁边一张床推过来紧挨着,铺两件外衣在上头:“这么睡罢。”。四处瞅瞅,把垫桌脚的两块砖头抽出来,吹吹浮灰,缠上裤子,放到安裕容这边床头:“勉强当个枕头。”
安裕容躺倒,顺势将他拉到自己怀里:“阿卿,真是越发贤惠了。”
颜幼卿懒得应答,在他后腰抓一把,头枕上肩窝,闭眼睡觉。
几只蚊子“嗡嗡”叫唤,阴魂不散。安裕容迷糊间将颜幼卿挽起的衣袖裤脚捋下来,反手扯出身下一件衣裳,罩在他脑袋上。实在困得厉害,任凭蚊子叮咬自己,也不愿动弹。
“啪啪”几声,一只手快如闪电,在他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连打几下,顿时清醒了。哭笑不得:“阿卿,蚊子可没你狠呐。”
颜幼卿起身开灯,关窗,一顿上蹿下跳,蚊子一个不漏尽数拍死,递到安裕容眼皮底下:“看见没?尽是花脚蚊子,小心把你脸都叮肿,三天消不下去。等天亮记得找他们要蚊帐。”
安裕容闷声直笑,看他把衣裳仔细铺平,重新躺倒。叹气:“想当年闯荡江湖,木桩上能睡,石头上能睡,土里泥里何处不能睡?何至于有几只蚊子便不能睡了。”侧头亲一亲怀中人,喃喃道:“阿卿心疼阿哥,阿哥也心疼阿卿不是?只要阿卿陪着,火里水里都无妨……”一只手捂上来,大约是嫌他比那花脚蚊子还要烦人。两片唇在下巴上蹭了蹭,温温软软,仿佛安抚他赶快入眠。安裕容在黑暗中愣怔一会儿,听得对方呼吸深长,片刻间已然睡熟,眼皮沉重,转瞬也睡着了。
“哒哒——滴——哒哒——”
嘹亮的军号声直上云霄,同时门外走廊与楼道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似乎刚阖眼便被搅醒,但外边太过吵闹,更兼肚子饿得咕咕叫唤,再如何困得厉害,也没法继续睡了。
片刻之后,楼里安静下来,窗外军号声换成了口令与操练声。颜幼卿动作利索,先出去洗漱一把,回来道:“各个房间里人都走了,大门口站岗的换了两个。”
安裕容躺在床上,摸着饿瘪的肚子,叹道:“看魏司令这个与将士同甘共苦的作风,吃的只怕也不会太好。早知道,前日嫂嫂准备的两只烧鸡都拿上就好了。”
颜幼卿站在窗户前看士兵们出早操,道:“照军营的规矩,早晨操练之后才吃饭,还得忍一会儿。”见安裕容无精打采又困又饿模样,从床底下掏出个木盆,在洗漱间刷干净,端盆水进来。
安裕容撑起半边身子,嬉笑道:“阿卿,果然越来越贤惠了。”话音未落,一块湿毛巾“啪”砸在脸上,沁凉的水珠四溅,一激灵醒了个透彻。顺手抓起毛巾擦脸擦脖子,嘴里犹不停歇:“阿卿怎的这般不经夸……”
颜幼卿接过毛巾,无奈道:“阿哥,在外头别胡闹。”
“遵命。”安裕容笑嘻嘻地端起盆出去,顺便漱了个口。回来关上门,把铺在木板床上的几件衣裳收拾进箱子,摸索一阵,从箱子夹缝里掏出包盎格鲁薄荷糖来。颜幼卿仍立在窗前看士兵操练看得入神,安裕容站到他身旁,问:“怎样?与北新军比起来?”抬手往他嘴里塞了颗薄荷糖。
颜幼卿抿唇,忍不住微微一笑:“怎的还带了这个?”并不真要对方回答,继续道,“论个人实力,与北新军差别不大,然军纪严明,士气很高。与祁大总统京郊精锐营相比,颇有不足。但精锐营毕竟是极少数,地方上的北新军,参差不齐,良莠间杂,不好说。”
两人瞧了一阵,眼见士兵们有收操的意思,俱是精神一震,总算能正经吃饭了。薄荷糖越吃越精神,可也架不住越吃越饿。
“有人上楼来了。”颜幼卿忽疑惑道。很快敲门声响:“二位玉老板,起了么?”
颜幼卿上前开门:“传义兄,早。”看见他手里端着饭菜,忙接过来。
安裕容笑道:“怎么劳传义兄亲自送过来,派个人叫一声,我们自己过去便是。”
张传义回身瞅瞅,合上门,一脸松快:“哎呀,颜兄弟、安兄弟,总算没有外人,我特地截了勤务兵这活儿,就为了咱们能自在说几句话。”
张传义行事机灵精细,之前有其他人在,便跟着魏司令称呼二人玉老板。这时候专门寻机过来,早操尚未结束,官兵们都在外头,再加上饭堂用餐时间,能清静至少半个钟头。
“好叫你们放心,今日一早,那寻人的电报便发出去了。一天之内,能到各个主要指挥所。至迟明后天,能到北边最前线。战事紧张,额外派人往远了找怕是做不到,但专程留意,在驻地附近搜寻搜寻,定然没问题。只要运气不太差,总能接应上。”张传义一面说,一面将饭菜摆上桌。三大碗糙米饭,一盘子咸鱼干,两碗水煮青菜,还有一大瓦罐米汤。
张传义搓搓手,招呼二人:“吃得一般,两位别嫌弃。打仗时候没法讲究,魏司令自己吃的也是这些个。”
“传义兄,咱们是同甘共苦过的自己人,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我跟你颜兄弟,是挑嘴的人么?”安裕容笑道,抄起筷子开吃。
椅子不够,为方便起见,桌子拖到床边。安裕容盘腿坐在床沿,颜幼卿与张传义坐在椅子上,三人各占一面,边吃边聊,轻松随意。将别后情形简略叙过,话题转向河阳军与当前战事。张传义兴致高昂,滔滔不绝:“祁保善那老混账早就不成了,从开春到如今,听说反复病了好几回,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蹬腿见阎王去。他手底下那些小兔崽子不过是暂时憋着,就等他咽气好瓜分地盘呐。咱们河阳军这一发力,北新军地方队伍,哪个不是贪生怕死屁滚尿流?你们瞧着罢,不出几天,铜山就得叫咱们打下来。”
尚古之遇刺前夕,祁保善假意谈判,实则图谋不轨,便有传言是其病重之际负隅顽抗。后来徐文约的电报更是隐晦坐实了此事。北新军兵势强盛,然全赖祁保善独裁专权,倘若真是因病一命呜呼,堪称天佑北伐。
谈罢战事,安裕容、颜幼卿又说起早晨操练见闻。末了张传义叹气道:“多亏当初没躲懒,跟着尚先生认得几个字,懂了些许大道理。要不老张我早被这些年轻的兵娃娃们比下去了。他们许多人是革命党军校出来的,个个能文能武,还有那家境好的,自带军饷,嘿!从来没听说过,来当兵还有倒贴钱的!”
北伐军以共和独立、爱国为民之理想信仰为号召,又有革命党在南方多年经营之新式军校为基石,军中多追寻理想、勇于进取的年轻人,这一点上,与祁保善之北新军有天壤之别,足以弥补人数不众,军备不足等诸多劣势。亦是此点不同,叫安、颜二人宁愿吃下魏同钧的哑巴亏。兄弟俩心中十分明白,不论魏司令所谋为何,都比临死还要一心搞复辟的祁保善强出百倍。
吃罢饭,外间开始有人走动,张传义听说两人被蚊子搅醒,笑道:“昨日里太匆忙,招待不周,对不住了。一会儿就叫人送蚊帐来,还缺什么?一并送过来。”又道,“司令说了,二位是贵客,不必拘束,有事随时可以去找他,没事就在营房附近转转。只要没人拦的地方,都能随便去。”
安裕容见他收拾碗筷,低声问:“传义兄,找人的消息想来也传到铜山先锋部队了罢?不知杨兄可能收到?”
张传义眨眨眼睛:“二位来河阳做客,哪能不知会他和刘大一声?放心,杨先生最讲义气不过,一定上心帮忙。刘大勉强也算个小军官,别的不成,出点力气总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