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知道他这番打算,说到底,终究是为两个孩子着想。两人之间,不必多言,只问:“咱们给四海的西药,也是底价,如此一来,会不会……”
“赚是没多少可赚,也不至于亏本。你忘了,”安裕容压低声音,“那些个营养液补脑汁,还有香粉雪花膏,虚头有多大。”
到得校长室,秘书道校长正与新聘教员面谈,请二位稍待。会客厅里放着报架,安裕容随手抄起一份本地报纸,恰巧是文艺界新闻版面,只见一行大标题曰:《西洋裸画一案尘埃落定,江南艺专艰难胜诉》,报道称此事乃艺术之胜利,真理之胜利,新思想之胜利,可载入史册,光耀千古。
安裕容道:“辛苦没白费,到底是赢了。虽然签名的许多人是被你们哄蒙拐骗去的,也不妨碍这是件好事。”
两人想起艺专师生为打赢官司种种不遗余力之举,都禁不住一乐。
报纸正面乃时政要闻,除去本地革命党要人动向,便是从北方传来的讯息。大约南北通讯渐阻,内容均稍有滞后。归拢来看,不外乎祁保善复辟脚步加快,已进入实质筹备阶段。八月重组国会,投票表决国体,大肆鼓吹君主立宪于华夏之优越性。又有国民团体请愿,恳求大总统顺应民意,接受帝位。
两人正小声议论,有人从校长室出来。抬头看去,双方皆是一愣。
对面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前行两步,喜出望外:“玉卿!怎么是你!”又向安裕容打招呼,“玉容先生,好久不见。”
颜幼卿微笑回应:“靖如,你好。”
安裕容问:“靖如在此,莫非……你便是那新聘的教员?”
蓝靖如答道:“正是。我七月就该毕业求职,因官司一事耽误了些日子。恰巧夏新中学扩充西洋艺术科,增加两个教职,叶校长知道消息,便推荐我来了。”
三人匆匆叙过因由,都有正事在身,约定日后相聚,彼此告别。
与校长商谈西药一事亦十分顺利,眼看将近放学时间,索性等两个孩子下课,一道返家。下午不比早上时间紧迫,安裕容与颜幼卿商量过,欲教会兄妹俩乘坐电车。往后两人结伴,便无须接送了。
四人边走边说,兴致高昂。忽有报童经过,声音嘹亮:“晚报!晚报!紧急加印,最新消息!今日凌晨京师急电,祁保善将于中秋团圆节正式登基称帝!”
第78章 斯人已逝矣
光复六年,西历二五四〇年,九月三日。
革命党领袖宋承予在革命军两大根据地之一岭南蕙城发布“北伐宣言”,正式向北方祁保善把持的独裁军政府宣战,同时颁布“北伐动员令”,命令各地革命军分路出师。
宣言称:“革命之目的,在造成独立自由之国家,以拥护国家及民众之利益。而反革命之发生,实继承专制时代之思想,对内牺牲民众利益,对外牺牲国家利益,以保持其过去时代之地位。观于祁保善之称帝,其私心利欲,昭然若揭。而流毒被于各地,间有志操不定者,受其吸引,与之同腐,以酿成国家分崩离析之局。此其可为太息痛恨者矣!……”
一日之内,电文传遍整个南方。
即日起,革命军主力兵分两路,一路自蕙城出发,向北直取楚州中南重镇云湘,此后过河阳不入,直奔中原腹地蔚川。另一路则从楚州北部河阳出发,攻打东北方向之要塞铜山,此后沿东海岸向北挺进,夺取即墨蓬莱港,期望最终能与蕙城军形成犄角之势,围攻京师与海津。
一时间形势急转,和平假象彻底粉碎。申城地界虽繁荣依旧,然各路战报纷至沓来,报纸消息一日数变,凡关注时局者,无不惴惴难安,心中惶惶。
“革命党政府不是设在江宁么?怎么这些电文都是从蕙城传出来的?”颜幼卿脑袋与安裕容凑在一处,看他手中捏着的报纸大标题。
“江宁离河阳军前线太近,为确保安全,估计革命党的重要部门都撤到南端蕙城根据地去了。宋承予本是文人出身,论指挥军事,恐怕倚仗的还是手底下几个武将。其中最得器重者,非魏同钧莫属。有魏同钧在河阳前线坐镇,他才能放心在蕙城待着。”安裕容答道,指尖划过几条战事要闻,“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魏同钧身为河阳军副司令,实际掌控的军队数目比正牌司令陈泰还要多。进攻线路安排明显他为正,陈泰为副,主次恰好颠倒过来。魏同钧之能力,可见一斑。”
颜幼卿瞅了瞅北伐军先锋部队离开河阳逼近铜山那一条简讯,道:“张、刘二位大哥,想来就在这一批队伍里。”
安裕容点头:“不独他们,杨元绍杨兄,大约也在这里。他一心要做大事业,纵有风险,亦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杨元绍因尚古之被刺去世一事大受打击,愤而转投魏同钧麾下,仿佛恍然大悟和平手段之软弱无用,变成了武装北伐的急先锋。
颜幼卿忽然不再说话,脑袋趴在安裕容肩膀上。
安裕容一愣,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放下报纸,手掌抚上他后颈:“怎么了?”
“阿哥……你说……”他想问,什么时候,这世道能不再起战火硝烟,能不再兴腥风血雨?然而心中清楚地知道言语是如何苍白无力。最终只喃喃道:“你说,徐兄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么?他们什么时候能到申城呢?”
安裕容没有马上回复他,只顺着脊背缓缓摩挲。他知道对方压在心底的隐忧是什么,却无法粉饰太平。事实上,随着尚古之去世时日渐渐增加,这个人,与这个人之死造成的后续影响,或许曾经一时被惨淡愁云遮蔽,如今正缓缓廓清迷雾,显露出山崩地陷般的巨壑鸿沟来。
似乎本该筑一条通衢大道,偏叫老天硬生生拦腰斩断。令人不得不生出“斯人今已矣,吾道竟何之”的仓皇与茫然。
战火重燃那一刻,安裕容醍醐灌顶般透彻想通了,为何幼卿与自己,会与尚古之那般投缘,不惜随同他出生入死。不为别的,只因这位尚先生身上,有一种安定人心,平定世道的力量,饱经离乱之人最为向往。
而今,一切另当别论。
他把颜幼卿往怀里抱紧些,终究安慰道:“眼下南北交通尚未彻底中断,应当不致太糟。家里还有嫂嫂与孩子们在,你我更要镇定为上,切勿胡思乱想。”转换话题,“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咱们吃了饭先把药品送到车站,正好顺便接约翰逊。”
在蕙城舒舒服服当了将近三年税务官的约翰逊,于此北伐正式爆发之际,终于下定决定,辞去职务,转赴申城。最新一封电报告知了抵达日期,恰是今日。
两人正低声说话,头上忽传来一声清咳,颜幼卿猛然惊起:“嫂、嫂嫂……”
郑芳芷站在二层楼梯口,犹豫片刻,到底没忍住,望向安裕容,面露不豫之色,淡淡道:“皞儿、华儿快回来了。”
安裕容顺势也站起来,手还搭在颜幼卿肩上,抬头微笑,问道,“嫂嫂单子上的货都点完了?辛苦嫂嫂。”抬起银光闪闪的西洋腕表,看一眼时间,“不急,孩子们放学还有一个钟头。正好今天有车,一会儿叫司机去接一下。”
所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开战,药品属必备物资,“玉颜商贸公司”这些日子一直不曾断了“四海药房”的西药供应。祁保善宣布中秋团圆节正式登基称帝的消息一出,药房总经理便带着魏同钧最新指令专程来了一趟家里,撞见帮忙待客的郑芳芷,得知是从北边来投奔的家人,还特地叫伙计跑腿,补送了一份厚礼。
这两天安裕容与颜幼卿几乎脚不沾地,专忙扩大西药进货规模一事。常规生意仍在江滨大道后巷铺子里,颜幼卿从四海药房西药部借来一个勤快踏实的伙计,临时负责打理铺面。一些战场上急需的、稀罕的、贵重的药物,储藏清点及出进都在家里。郑芳芷主动请缨,担起了这部分活计。她跟着孩子读了两册高小西文入门课本,核对抄写西药名称,倒也勉强够用。能给兄弟的生意帮忙,乃是求之不得之事,故而做得十二分上心。
战事爆发,生意突然愈发忙碌,又经手了其中最要紧的部分,对于安、颜两人所行之事,她心里不是没有猜测,却一句也没问。
安裕容轻拍颜幼卿一下:“你上楼帮嫂嫂对单子,我去厨房瞧瞧晚餐是不是快好了,再看看车子过来了没有。”
郑芳芷明白这是对方特地给自己与幼卿留出单独说话的机会,转念一想,尽管憋了一肚子话,真要当面交代,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暗叹口气,索性拿出长嫂模样,道:“对单子有阿卿自己就成,裕容你去外边看车子,厨房那里我去瞧罢。”
从母子三人到来之日起,安裕容便雇了个钟点女佣帮做家务。女佣是吕宋国人,夏语西语皆止于日常招呼,做饭手艺一般,胜在人本分。郑芳芷原本觉得专雇一个帮佣十分浪费,孰料先是自己生病,随即又有生意上的事要做,安裕容此举,倒显出先见之明来,也就不再多言。只有空的时候,伸手做几个家常菜,换得家中诸人许多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