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如此不妨整理得细致些。说不定还能印刷出版。”安裕容嘴里说话,笔下不停。左手不提防抬起,摸了一把颜幼卿脑袋,“惠民利民,我家阿卿真是仁义心肠。”
颜幼卿被他夸得脸又红了,猛地站起身:“热。我去拿电风扇来吹。”
安裕容笑容可掬:“行。可别对着桌面吹,吹得纸张乱飞,没法写字。”
“知道了!”
电风扇是旧物市场淘来的二手货,也花了几块整大洋。然比起新品,自是便宜许多。且马力强劲,打开时呼呼声响,衣衫鼓动,发丝乱舞,足可消暑。颜幼卿是习武之人,练的又是内家功夫,一向讲究心静自然凉,常日吹的时候其实不多。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有些躁动难安,心绪不宁。
安裕容瞅了他几眼,方道:“这两张写满了,你拿去再查查辞典,将性状功用补全,顺道还练了翻译,一举两得。”
颜幼卿慢腾腾踱过去,拿起辞典,将两页药品清单放在上头。偷觑一下那张凳子,转身打算还回风扇前边去。
安裕容道:“坐我对面,就在电灯底下,不伤眼睛。电风扇这么远远吹过来正好,顶脑门吹,也不怕睡觉头疼。”
“哦。”颜幼卿便到对面坐下,翻开辞典一个一个查阅,于心中斟酌译文,再慎重下笔,补在药物名称后面。
安裕容抬头瞅瞅,见他毫无所觉的样子,轻轻扬了扬嘴角,复收敛表情,继续书写。
旧电风扇呼呼响个不停,衬得室内格外宁静安详。两人沉下心忙碌,至夜深时分,竟把四海大药房送来的一叠子库存清单整理完毕。
安裕容放下笔,伸个懒腰:“睡罢。”
他俩如今习惯晚饭后便沐浴,夜里清清爽爽做事,因此略加收拾,便上床睡觉。
颜幼卿见安裕容把电风扇拎进卧室,胳膊撑在枕头上,道:“已经不热了。”
“动起来就热了。”
“什么动起来……”颜幼卿猛然反应过来,一时结巴,“你、你……这么晚、晚了……”
“明日午前都没什么事,迟些起来也无妨。连续忙了这许久,”安裕容三两下脱了衣衫,动作凌厉迅疾,然而面色柔和,声调更柔和,“阿卿,我实在是想你。”
颜幼卿有些愣怔:“怎么会……我们不是每天在一起……”
“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唔……”
漫长而缠绵的一个吻,叫人热血冲顶,汗水淋漓。风扇叶子呼呼转动之声,简直犹如激情配乐。果然,动起来就热了。
颜幼卿恍惚间瞥见安裕容自床头抽屉里摸出好几个瓶瓶罐罐:“什……什么东西?”
“‘四海’尤经理送的好东西。这一盒是成药部拿的,前朝老方子,精炼山茶油加珍珠粉、冰片之类,这两瓶是西药部拿的,一个是凡士林膏,还有一个是最新舶来品,叫做雪花蜜,咱们自己的供货清单里都没有呢……都试试。”
颜幼卿有些发懵:“都、都试试?”
“嗯,都试试。”
单调的风扇转动之声被另一种更富于变化节奏的声音所替代,重重热浪自内而外扩散,整个房间仿佛都处于异常的高温之中,如蒸笼烤箱,将人反复熏炙,直至骨肉熔化,神志消散。
颜幼卿回过神来时,瞥见窗外一抹亮白。虽说夏日天亮得早,但自夜晚折腾到这时候,还是太过分了。他很想抱怨一番,然而实在提不起精神,只嘟哝道:“下午还要去药店送单子,起不来怎么办?”
“我替你去送。”
颜幼卿有气无力地哼一声。
清晨暑气消散,比之夜里更为凉爽。安裕容起身关了电风扇,又将窗帘拉得更严实些,回到他身边躺下:“幼卿,别担心。”
颜幼卿并未留意他郑重喊了自己大名,困倦中喃喃低语:“送个药品单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是指这个。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安裕容抚摸他润湿的鬓角,“自从上回给徐兄去信,大半个月了还没有回电,难免叫人担心发生意外。但徐兄是最可靠不过的人,哪怕情势有变,也一定能做出妥善安排。从报纸消息看,南北局势虽紧张,海津本地却平稳。徐兄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待他回电过来,必是万事俱备之际。别着急。”
颜幼卿叫他说得清醒了些,轻声应道:“我知道的。”
安裕容沉吟片刻:“另外……嫂嫂与两个孩子来了,暂时免不了要与你我同住。从前离得远,无所顾虑,往后……你若是不想叫他们知道,我……”
“我没有。”颜幼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旋即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怎么可能……不知道……”
安裕容在朦胧光线里无声笑笑:“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来安排,一定尽量周全。还有两个孩子上学的事,也该尽快预备起来了。”
颜幼卿“唔”一声,渐渐睡意浓重,在耳畔喁喁细语声里沉入黑甜梦乡。
次日晌午,熟睡中的两人被锲而不舍的门铃声吵醒。颜幼卿先惊醒过来,正欲起身,被安裕容按住,嗓音带着沙哑,动作却迅速:“我去。”
“威妥玛路七号丙-1号,玉宅是么?”
“是。”
“海津急电,劳烦先生签个字。”
安裕容转身取笔签字,又从衣帽架上挂着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银角子给小费。
送电报的伙计大约是看在小费的份上,小声多说了几句:“先生若是想给北方回信,烦请抓紧时间,大约过些日子,民用电报就该不通了。”
“多谢小哥提醒,敢问大约还有多少日子?”
“这……事关机要,哪里是我们底下人能知道的。”
安裕容再次谢过他,关上门回到卧房。颜幼卿耳力非凡,听了个大概,再无睡意,坐起身来:“是徐兄来电?”
“是。”
两人并坐在床沿,拆开浏览。薄薄一张电报指,不过半页书册大小,一目了然:
“惊闻舅病笃,将举家南归,杂务繁冗,妇孺眷属先行,本月二十六津申特快启程,祈接洽。”
颜幼卿将电文又快速默读一遍,转脸看安裕容:“祁保善……”
兄弟三个都没有娘舅,此称呼暂借来让祁大总统占个临时便宜。电报上明明白白“惊闻病笃”四字,叫人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先头杨元绍就提过,祁保善年初大病一场,这回只怕是当真不好了。怪不得他这般急于要复辟——这是想临死前过把当皇帝的瘾呢!”安裕容冷笑。
“徐兄耽误了这么些天,一定是在等确切消息。他总算是下定决心肯走了。只是还有什么事要耽搁,不与嫂嫂他们同行?‘妇孺眷属’,这意思,是黎小姐也乘这趟车来么?”因没赶上徐文约婚礼,关系也陌生,颜幼卿仍习惯称呼黎映秋一声黎小姐。
安裕容捏着电文纸琢磨片刻,忽道:“你说徐兄这祁保善病重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举家南归——怕是京城杜家在最后时刻,不愿上祁保善复辟这艘贼船,想一块儿撤到南方来。别忘了,黎小姐的娘家,在江宁多少有些倚仗。杜府有贵婿在此,北伐若胜,前程大好。”
如祁保善病重这等极端机密消息,哪怕一丝一毫,也不是等闲人能得知。徐文约一介报人,再如何耳目灵通,毕竟仅限于新闻界与民间。论联合政府内幕,还得靠杜府这般根深叶茂本地世家,方得探听一二。他身为外孙女婿,又向来得人照拂,哪怕杜家不动南下的心思,于此南北战端即将重启之际,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何况还有安裕容、颜幼卿反复叮咛催促。
“祁保善病重,北伐必胜无疑。杜家人作此决断,是自然之理。只是辛苦徐兄……”颜幼卿不做声了,心里有些发愁。徐兄自己产业就不少,好在峻轩兄提前就给了他暗示,早早开始收束安置。然而如今加上一个京城杜府,要举家南迁,何止繁琐复杂几倍。
安裕容叹息一声:“也不知祁保善这条命能拖多久,一旦大总统身死,京城海津必乱。如今反倒盼着他能多苟延残喘些日子了,好叫徐兄从容脱身。”
伸手自抽匣里摸出火柴,擦燃一根点着纸张。此等普通民间电报,本地电报局并不会特意备份。谨慎起见,不必留底。
颜幼卿已把电文记在心里,道:“本月二十六津申特快启程,若无意外,二十八晨间能到申城火车站。今日已是二十四,也就是说,两天后他们就上车了。”
安裕容点点头:“嗯。”轻轻抖掉纸灰,垂目思索。
“……将举家南归,杂务繁冗,妇孺眷属先行……祈接洽。”
也不知这一趟先行究竟来的哪些人?徐兄自己何时能动身,电文里毫无线索。这般说来,若来人中有杜家的妇孺眷属,该如何接洽?又该接洽多久合适?一时千头万绪。
正思量间,忽听颜幼卿道:“阿哥,你说……”
安裕容抬头:“嗯?”
“你说……祁保善忽然重病复发的消息,魏司令那里,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恐怕正是如此。”安裕容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