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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阿堵)


  “民间传说,中元节后下雨,天水沐浴,清洗人间邪秽,乃是吉兆。节前节中下雨,雨水阴湿,凝结鬼身,聚集冤戾之气,却是十分不祥。”尚古之一面喝汤,一面慢条斯理道来。
  外间风吹雨打,洞内安然舒适,对比出一片桃源秘境。
  安裕容笑道:“我等有颜氏列祖列宗庇佑,什么冤戾之气也不怕。倒是身在玉壶顶上的军爷们,不知道下山了没有。这等阴风鬼雨天气,不小心被冤魂厉鬼缠上,可了不得。”
  大雨天里,根本不可能下山。颜幼卿想想被困在玉壶顶上的执法处与警备队之人,不知如何凄惨,顿觉连老天也来帮忙。虽说七月本是多雨时节,可没想到这般凑巧。只可惜张串儿、刘大两个也夹在里头遭罪。不过这俩曾是混迹山中多年的地头蛇,想来无甚大碍。
  雨势渐歇,又淅淅沥沥小下了两日。直至七月十三方才放晴。此时依然酷暑,气温高热,白日里晒了一天,入夜地面便干得差不多,足以落脚。
  临近十五,月光大亮,恍如明灯,三人决定不再耽搁,连夜出发。
  颜幼卿出去探了一回,把藏在后山坳的两匹骡子牵了回来。虽说没淋着什么雨,又留了些草料,骡子也显而易见地瘦了一大圈,蔫头耷耳,无精打采。安裕容与尚古之候在洞外看守行李,见他回来,忙迎上去。听得说身后并无异状,追兵多半已然撤军,悬着的心放下,这才留意到两匹可怜的骡子。三人笑说几句,把存余的干粮都掏出来,犒劳即将负重上路的帮手。
  两只行李箱是不能不带的,许多用具索性都留在洞内。毕竟以牲口的脚程,再有一到两天就能出山,出了山,有钱什么不能买呢?
  颜幼卿摸摸腰间搭裢,里头缠了好几块金锭,兜里还有不少银元。峻轩兄身上也是一样。到得南边,怕是买地买宅都够了。
  心下轻松,面上神情愈发柔和,喂饱骡子,开始装载行李。安裕容扶着尚古之上了另一匹骡子,过来给他搭手帮忙,一面整理,一面碰碰胳膊,捏捏手心,再瞅着他当作腰带缠在腰间的那根黑乎乎的搭裢,心照不宣地笑笑。
  那日颜幼卿在透水的豁口侧面发现松动之处,掏摸许久,终于确认此处洞壁早已掏空,里头是垒叠如砖的金锭,以砂石浆封口。大约年深日久,又被雨水浸泡,砂石松脱,以致水流沁入,最外层的金锭也裸露出来。两人商量之后,把外层十来个金锭逐一卸下,就以洞内炭灰、细沙为原料,混入米浆,重新封上洞壁。两个人当夜悄悄做了这一切,并没有惊动尚古之。只是临行前这搭裢,却是安裕容亲手给颜幼卿缠上的。两人趁夜出洞,安裕容一根腰带缠了足有两刻钟,差点没把人勒晕过去。
  颜幼卿被他笑得心头发热发胀,下意识把搭裢又紧了紧。安裕容凑过去在耳边轻声道:“稳当得很,掉不了,你还不知道哥哥的手艺么?”颜幼卿扭转头,牵起骡子便走。安裕容回身牵了另一匹,敛起唇边笑意,向尚古之道:“先生坐稳了。夜路到底不比白天,咱们多留些神。”
  尚古之不知这几天他二人眉来眼去另有乾坤,只当是年轻人情趣,故作视而不见。这时笑答:“走夜路,牲口比人强。倒是我坐得高看得远,权且当个哨兵。”
  安裕容顺口揶揄他:“先生那个眼神,哨兵不敢指望,别白当了靶子就好。”
  尚古之哼一声:“你眼神好,个子高,怎的不上前头领路去?叫人独个儿辛苦?”
  两人斗了几句嘴,颜幼卿在前头抿嘴乐。忽然撒手任骡子自己走,转身退到最后。
  安裕容紧张问道:“怎么了?落了东西,还是有什么不对。”
  颜幼卿没答话,自顾做自己的事。尚古之啧一声:“他这是要断后清理咱们留下的痕迹,还瞧不出来么?光嘴皮子利索顶什么用?”
  安裕容这时也明白过来,是自己犯了糊涂。嘴上不肯服输:“他去断后,给您老领路可不还得靠我?”
  尚古之指指前头的骡子:“哪里用得着劳动玉少爷大驾,人家难道不比你强?”
  三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三人终于走到仙台山脉最东面一处山谷。出了谷口,就能拐上前往即墨的大道。若非中间为了避过人烟,隐藏行迹,特意绕了点路,还能出来得再快些。只是此处谷口乃出山唯一通行之道,三人带着牲口行李,无路可绕,明知谷外村庄稠密,也只能从中穿行。
  京师执法处来人与地方警备队被大雨困在玉壶顶上,最终无功而返,回过味来,只会以为颜幼卿与尚古之在奚邑跳车后兵分两路。前者负责上山引走追兵,拖延时间,后者自当趁机南下。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们并未分开,一同躲进了山里,且不惜路途,往东取道即墨蓬莱港。一路无人追来,可见所料不差。故而三人小心归小心,对于重回闹市,倒也并不担忧。
  颜幼卿依然是小跟班,找了户略微干净宽敞的人家,花钱打点过,请老爷与大少爷进屋歇息。在山洞住了半个月,别说安裕容尚古之,便是颜幼卿,也不由得嫌弃自己一身污垢油泥。三人当即住下,好生整顿一番。次日又买了主人家一只老母鸡炖了,大吃一顿方才出发。
  只是还未出村,便听见身后一阵孩童呼喝叫骂之声。回头看时,原来是两个乞丐,被淘气的村野小儿围住。其中一个似是瘸了腿,行动不便,神情却剽悍,挥舞手中木棍,作势欲打。孩童们一哄而散,跑出几步,见对方追不上,捡起石子投掷回去,边扔边骂,旁侧大人视若无睹。
  尚古之摇头叹气,正要说话,颜幼卿忽快步走过去,拦住几个小孩。尚古之也跟上前,道:“不得无礼。”安裕容早板着脸站到两人身后,小孩们怯怯看几眼,一溜烟跑光了。
  颜幼卿指着满脸惊愕的两名乞丐,向尚古之拱手道:“老爷,这两位是小人同乡,恐是落难至此,可否请老爷大发慈悲,搭救一二。”
  原来此二人,正是本该留在奚邑城里的张串儿与刘大。双方均心怀疑虑,却不便详谈。张刘二人衣衫破烂,浑身泥浆,张串儿还崴了一条腿,拄着木棍当拐杖,形容狼狈不堪,不怪被人当作了乞丐。一行人索性重回先前借住的农家,烧了足足三大锅热水,才洗涮干净。又买了些吃食,再次上路。这回匀了一头骡子给张串儿当坐骑,刘大肩上担着扁担,行李箱绑在两头,坚决不肯叫四当家出力。
  黄昏时分,几人坐在大道边茶摊草棚子底下歇脚。摊主早已回了家,四面一个行人也无。根据向村民打听的路线,再往前十里,就是一处市镇,不但有旅舍食肆,还有车行。估计今晚可以顺利抵达,明日便能租车前往即墨。
  张串儿自打从骡子背上爬下来,就与刘大你一眼我一眼互相看个没完,且不停往颜幼卿身上偷觑。安裕容见颜幼卿不动声色,本想忍住,奈何实在受不了他二人这般暧昧,凉凉道:“二位军爷,是不是做了执法处的暗探,使这一出苦肉计,到你们四当家这里卧底来了?”
  听闻此话,张串儿“扑通”一声,冲着颜幼卿便跪下了:“四当家,不,颜兄弟,颜大侠!我们哥儿俩想跟着你,你要不收,我、我就不起来!”刘大看他这般,二话不说,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没错,我们想跟着你干!你要不收,我也不起来!”
  颜幼卿吓一跳。他先前只怕是自己连累了两人,仔细瞧情形又不像,遂按捺住暂不开口,谁知等来这么一出。
  “你们想跟着我?跟着我干什么?”
  “跟着你……干、干那个……干革命哇!”张串儿一拍大腿。
  “没错,干革命!”刘大附和。
  颜幼卿愣住。安裕容拍拍他,向地上二人道:“干革命可不兴跪来跪去这一套,二位先起来。”
  那两人丝毫没能认出这位昔日肉票,只把他当作与颜幼卿同路的革命党人,又见他一身普通衣衫,也掩不住风度逼人,张串儿嗫嗫道:“革命党先生,我们是真心实意想要加入。你们不是要去南边?我们兄弟也算有一把蛮力,哪怕不像颜兄弟那般有本事,帮忙挑个担子总是可以的。”
  安裕容拉着颜幼卿往旁边让,向尚古之道:“这二位要投奔革命党,我们两个不懂行,还是您来罢。”
  尚古之笑笑,和颜悦色问:“请问两位尊姓大名?为何流落到山口村庄?”
  一番谈话,张串儿、刘大把经过交代清楚。原来他二人拿着缉捕令向京师来的长官告密之后,果然当场就得了现银赏金。且有重金许诺,命他俩带路上山,若能成功抓到逃犯,事后另有赏赐。二人心知肚明,逃犯只怕是抓不到,然而带路上山无可推脱,况且山顶犹有当日傅中宵留下的巢穴,足可敷衍过去。果然,到得玉壶顶上,经了颜幼卿一番骚扰,京师来的长官越发认定没追错地方,一时对张、刘二人颇为倚仗。
  他俩久经欺压,一朝扬眉吐气,哪想惹得警备队同僚倍加嫉恨。趁着执法处长官不备,将两人好生教训一顿,抢走赏金不说,还威胁日后报复。两人一琢磨,便是逃犯追到了,京师来的长官事情办完自当还回京师去,自己难不成也能跟着一起走?更别说这逃犯注定追不到……越想将来的日子越没法过,再一想从前,哪里不是遭罪受气?混了半辈子,越混越窝囊。对比大名挂在缉捕令上的四当家,那才真叫男子汉大丈夫,响当当的英雄人物。两人一合计,四当家如今入了革命党,不如投奔他,也干革命去。好歹是自己人,又才帮过对方的忙,四当家为人仗义,总归吃不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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