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风大,夜间寒凉,须多带两件厚实衣裳,常用药品也得备上一些。”
颜幼卿坐在桌前,执笔往纸上记录。间或抬头,看安裕容边说话边一样样清点整理。
“衣裳请程老板派人去成衣铺买几身便是——幼卿,你说买什么样的合适?”
颜幼卿停下动作,想了想:“我看尚先生这几日穿的均是长袍,做生意人打扮。他要从海港乘洋轮南下,大约还是生意人身份最为合适。”
“有理。那咱俩与他是什么关系?尚先生这个岁数,说同辈显老,说长辈又太年轻,不上不下,还真有些尴尬。”
颜幼卿皱眉琢磨片刻,忽然抿嘴,带出一丝笑意:“说句得罪尚先生的话,峻轩兄扮作洋行大少爷,尚先生做掌柜,其实最恰当不过。”
安裕容乐了:“我是少爷,他是掌柜,那你呢?你是什么?”
颜幼卿脸上微热,小声道:“我自然是少爷的跟班。”
安裕容放下东西,冷不丁凑过来,在他脸上啄一口,同样小声道:“你是少爷的小跟班,更是少爷的小心肝哪。”
颜幼卿面红耳赤,抄起纸笔换了个离他最远的方向。安裕容哈哈几声,道:“若尚先生没意见,就依你说法。若他不乐意,那我便是随同出门历练的子侄晚辈。你呢,还是少爷我的小跟班,如何?”
两人闲话情趣间商定了采购物品清单,颜幼卿丢下安裕容,捏着单子忙不迭出门寻找程老板,惹得安裕容在身后眯眼直笑。
之后两人睡了个午觉。卧房门一关,自无人知晓谁睡外间谁睡里间。安裕容睡醒来便哎哟叫唤,无他,火车上铲煤累的。颜幼卿哭笑不得,跪在身后替他揉按。想起大少爷小跟班之语,脸色通红,手上力道却加重了几分。
忽闻敲门声响,下意识伸手,先捂住了安裕容的嘴。然后才慌忙整理仪表,去外间开门。程老板动作神速,不过个多时辰,东西都买回来了。安裕容被颜幼卿一巴掌捂得没了脾气,索性等他送走了程老板,才施施然下床出来,一脸似笑非笑,瞅着人重新打点行装。
徐文约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这这般情状:一个闷声低头用心干活,一个嘻皮笑脸袖手旁观。两人间气氛暧昧奇诡,徐文约却来不及细察,下意识脱口而出:“裕容,怎的又欺负幼卿。”
颜幼卿放下东西,忍不住露出笑容:“文约兄。”
徐文约上前两步,抱住他肩膀拍几下,松开来上下打量一通,笑道:“终于回来了。平安无事就好。”
安裕容主动上来给了徐文约一个拥抱:“文约兄。”退后看他一眼,道,“我们两个三番几次的折腾,还没怎样,你怎的清减这许多?”
徐文约瞪眼:“你也知道你们三番几次的折腾不叫人省心?我这厢咫尺天涯,操不完的心,哪里还有工夫长肉?”
安裕容揶揄道:“明明是你老房子着火,婚前焦灼,可别都赖到弟弟们头上。我那小嫂子可安好?我俩从京师出来,怕连累杜府,有些日子不曾上门,想来应当安然无恙。”
徐文约老脸一红:“我还住报社,映秋搬去租界新房那边暂住了。虽不合规矩,然事急从权,也只得如此。”脸色一变,转向严肃,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你给我老实交代,你两个在京城,都折腾出些什么?”
第54章 惊岸波涛起
“所以,你二人如今是彻底成了联合政府的通缉犯,上了祁大总统的黑名单?”听安、颜两人说罢这些天发生的事,徐文约惊愣半晌,如此问道。心中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安裕容笑答:“大约是。只不知是否悬赏缉拿,赏金几何。”
徐文约拍桌:“笑!你还好意思笑!你两个真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你怎么不早生二百年,造反当皇帝去呢?!”
安裕容低头忍了忍,没忍住,失笑:“文约兄,早生两百年,不用造反我也能当皇帝。没准还可以送你个丞相当当。”
颜幼卿见徐文约又要拍桌,忙道:“文约兄,峻轩兄就是这个脾气。他故意这么说,是怕你担心。”
“怕我担心?怕我担心还知道打电话来支使我?”
颜幼卿垂头:“对不住。文约兄,你莫要生气。我们明日一早就走,与尚先生约好了……”
徐文约听见这句,怒火愈盛,站起身,抖着手指向两人,劈头盖脸一顿呵斥:“明日一早就走?怎么?怕我徐某人着急找祁保善领赏金是么?还是嫌我这里庙小装不下你两尊大佛?嫌你们徐兄没本事没门路帮你俩躲过去?”
徐文约既忧且怒,罕见地失了一贯温文态度,红着眼睛道:“幼卿单纯冲动,裕容你也不懂么?先前传递消息也好,发文声援也罢,都是正常舆论手段,哪怕他祁保善再如何恼怒,最糟不过是封锁报社,奈何不了我,更没有真凭实据攀扯到你们头上。幼卿紧急之下鲁莽救人,救的是尚贤尚古之先生,我得说,这人必须救,救得好,救得值。但是这救人的功劳,不该算在幼卿头上,得算在革命党人头上,是他革命党自己人设法救了尚先生,颜幼卿不过是被牵连的小兵而已。幼卿,你明白么?”
颜幼卿被徐文约一瞪,不由自主小声回答:“我明白……我本来也不是革命党。”
徐文约重重叹口气:“可是现在,你不是也是了。你哪里知道……”
安裕容拉着他坐下:“文约兄,我懂你的意思。一旦幼卿被扣上革命党人的帽子,竟能潜入总统府卫队做了队长,不到祁保善倒台,恐怕都没有再见天日的时候。只是这事儿,咳,实在阴差阳错,巧合偶遇,谁能想到,我们两个竟然与尚先生同行,一路从京城逃到了林西。祁保善的人纵然不敢动洋人,也迟早能追查到花旗国领事馆头上。为今之计,不如索性就应了尚先生的邀约,这是离开北方最快,也最安全的办法。”
颜幼卿听到此处,才真正明白,徐文约忧心的是什么,而安裕容又做了何等谋划。一时愧疚更甚,说不出话来。
徐文约思量片刻,忍不住再次长叹一声:“抱歉,是我急躁失态。裕容你说的对,为今之计,顺势而为,反是上策。明日一早,你们就走罢。只不过……尚先生自是可敬可信,然革命党内部,却并非齐心合力。有人盼着他回去,也有人未必欢迎他回去。你二人与之同行,到了革命党地界,言行仍须谨慎,切记不要卷入革命党内派系之争——你们也看见了,刺杀祁保善的革命党人,何等奋不顾身。据闻其中激进者,铲除异己不遗余力。你俩若是被打上尚古之一派烙印……”
大约觉得此事左右为难,徐文约皱起眉头:“你俩与他一道离京返回江南,等于陪同护送,怎么可能不被归入这一派,唉。”旋即又道,“我在江宁与申城,也还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写给你记下来,紧急时或可用得上……”
安裕容立刻道:“文约兄无需担忧,我二人不会在申城停留,将尽快换船,直下蕙城,投奔约翰逊去。”
徐文约松口气:“如此甚好。”嘴里这般说,手上却拿过之前颜幼卿罗列清单的纸笔,快速写下几行字,递给安裕容:“几个南方朋友的联络方式,有备无患,以防万一。”
颜幼卿不忍见他这副模样,低声道:“文约兄,对不住,因为我……”
徐文约看向他,正色道:“幼卿,咱们兄弟一体,毋须如此。你救出尚先生,或属一时冲动,却极可能是件功德无量之事。自从前次听裕容说了他真实姓名,我这里自然多加留意,搜集讯息。尚古之早年声名显赫,革命取得最终胜利,南方临时执政府稳住形势,他乃是幕后大功臣。至仙台山被劫,竟无人察知身份,韬光养晦至此,可见其格局境界。此番祁保善费尽心机欲其降伏,而花旗国公使尽心尽力助其逃离——不难猜测,南北和谈成功,联合政府成立,他虽未广为周知,却必是居中斡旋协调之灵魂人物。此人若能安然南返,或可保局面不致彻底分崩离析。”
安裕容听到这,点头插言:“我二人身在局中,不比文约兄全盘概览。如此看来,幼卿此举,当真是件大功德。”
颜幼卿十分不好意思:“我当时没多想,不过知道尚先生是好人,没法眼看着他被关进执法处的牢狱里去。”
徐文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幼卿心中有道义,行事全凭本心,功德自成。所以不用道歉,亦不必有顾虑。咱们兄弟三个,虽不入哪个党哪个派,终究还须占点儿良心道义。你放心,你峻轩兄与我,总不能叫你一个人做好事。”
“文约兄……”颜幼卿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安裕容伸出手,与徐文约互相一击掌,然后笑眯眯地将颜幼卿揽到自己怀中。
他二人向来亲密,徐文约只当他着意安慰小幼卿,不做他想。出去安排了晚饭,又本着兄长之责,将行装查看一番。知道颜幼卿入夜要去见家人,赞叹道:“令嫂真是位了不起的女子,饱读诗书,熟知经典。因帮忙筹办我的婚事,偶尔出入报社。有一回有个编辑校读副刊文章,顺嘴问了她些拿不准的旧俗,不但说得清楚明白,还指出来两处引言纰误。一屋子编辑记者,都上的新式学堂,最多不过如我这般,读过几年私塾,竟无人比得过她这个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