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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阿堵)


  安裕容道:“不是。矿工没有带家属的,最多不过父子兄弟一起来。卖果子的是附近的村民。”
  安迪坐车进入矿区,知道矿区有多大,疑惑道:“附近还有村子?”
  “也不算近,大概相隔几十里。这些人一早赶路,赶在午歇最热的时候到,好把果子卖出去。通常是管事的买,还有就是如你我这般……”
  安迪点头表示明白,矿工是不会特地买果子吃的。
  颜幼卿捧着一兜山果回来,个头不大,颜色红红黄黄。安迪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冰凉沁甜。烈日当空,酷热难忍,果子吃到嘴里格外舒适。安迪掏出一块现银递给颜幼卿:“看她们等得辛苦,都买下来吧,请大家一起吃。”又问安裕容,“钱够了么?”
  安裕容便冲颜幼卿道:“叫她们别找了——反正也找不开。就说洋大人赏的,大伙儿回去分了罢。”
  没一会儿,颜幼卿拎着两只木桶回来。每只桶里大半桶水,小半桶山果。安迪看他手提木桶,如履平地,吃惊道:“小表弟好大的力气!”惊叹半晌,才想起来问,“她们拎这么重的东西走几十里?这些女人也好大的力气!”
  安裕容忍不住一乐,旋即正容:“怎么可能?井水是在矿区里打的。通常她们会给某个管事一点好处,请求对方允许她们长期去井边打水。”
  安迪虽头一回来到矿区,毕竟不是不谙世事者。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叹口气,不再说话。
  三人均沉默下来。安裕容与颜幼卿熟知太多苦难,已无甚感慨。林西煤矿如今面貌,使劳有所得,怨有可申,已经是可能范围内最好的情况。洋大人一时善心,且叫村民占一时小利罢了。这季节女人们日日前来卖果子,洋秘书总不能每天送出去一块现银。
  两桶湃在井水中的山果直接拎到办公区,钱经理正陪同两个洋人工程师看机器,尚古之在一旁充当临时翻译,几人坐下吃果子,十分高兴。所谓办公区,不过一排砖木平房,尽头一间便是矿区电话房,有专人看守传达电话讯息。
  安裕容冲颜幼卿使个眼色,起身随意道:“这小家伙头一回出远门,我给兄长打个电话,好叫家里老人放心。”
  钱经理忙请他随意。安裕容又道:“我给老包带几个果子吃。”老包专管电话房,是钱经理的远方亲戚。颜幼卿闻言,立刻乖觉地从桶里捞起一捧山果。
  电话房是矿区难得的闲暇之地。几个中下层管事不敢往洋大人跟前凑,全在老包这里闲扯。看见安裕容,纷纷起身打招呼。安裕容与他们多少都打过交道,寒暄几句,散了一圈果子,便说要打电话。老包屁股都没挪窝:“安先生尽管用,下半月的货都谈妥了,没什么电话进来,想说多久说多久,老包我保证不赶人。”
  安裕容领颜幼卿过去,拨了徐文约的号码。老包等人就在另一边闲聊,见他拨通电话,有意放低声音,怕扰了安先生要务。
  “喂,你们老板在么?我是他老家兄弟。”安裕容不欲暴露徐文约身份,特地换了个称呼。听见那头熟悉的声音传来,道:“大哥,是我。”
  “裕容?”徐文约惊喜交加,颇不敢置信。
  两月前,因一篇《共和总统之权利与义务》惹恼当局,《时闻尽览》京师分部得了执法处严正警告,在京各项活动全面收缩。待到大总统遇刺,京师戒严,徐文约身在海津,心在京师,与安裕容联系了两回,勉强放下心来。正想趁戒严稍微松懈,亲自上京一趟,顺便把已经放暑假却滞留海津的未婚妻送回杜府。谁知不过数日,戒严愈演愈烈,连民间电话与电报都开始审查受限,再也联系不上安裕容,徐文约这才意识到,似乎大事不妙了。
  “大哥,我昨晚到了林西煤矿。大姑家三表弟跟我做事,也在这里。”
  徐文约顾不得惊喜,堪将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裕容正经的时候,喜欢叫自己“徐兄”,高兴亲近起来,称一声“文约兄”,可从没这般直接呼过大哥。什么大姑家三表弟……除了老三小幼卿,还有哪里来的三表弟?
  心情顿时凝重,转换语气:“嗯,我知道了。你们在那边怎么样?大姑十分惦记三表弟。”
  “一切顺利。”安裕容听见徐文约极有默契的回复,心中有了数,继续道,“老爷子舍不得三表弟出远门,非要把他关在家里。他这回是偷跑出来找的我。大小伙子,没有困守宅门的道理,我就自作主张,将人带出来了。过两天有一趟运煤的火车去海津,准备也带他过去见识见识。你不是有朋友在海津洋行里做事?介绍给弟弟认识认识如何?”
  徐文约当即道:“这有何难,我叫友人去车站接你们便是。”
  “不必劳烦大哥友人接站,我这里已有安排。还请大哥帮我打个招呼,方便的时候,好登门拜望。”
  徐文约把安裕容前后几句话琢磨一回,考虑片刻后,给了一个人名和地址。安裕容默默记在心里,又说了几句旁人听不出虚实的家常,方挂断电话。见颜幼卿眼巴巴望着自己,揽住肩膀往外带,一边与老包等人挥手作别。
  两人走到空旷处,安裕容笑道:“好了,不必紧张。且看徐兄舍得从他的婚礼筹备金中省出几张支票给你我罢。”


第53章 患难可奔投
  因运送煤炭之故,林西煤矿有一条专用铁轨,货运列车不定期往返于林西、海津之间。两日后,一列满载煤炭的火车自林西出发,直奔海津。
  安裕容、颜幼卿、尚古之三人挤在驾驶室内,面上皆带些始料未及的惊讶与呆滞。
  火车车头为西洋制造,驾驶室最多仅可容纳四人。如今除去固定的两名司机外,还加上安裕容等三人,便颇有些转不开身。行驶期间,司机需不断往锅炉内添煤,并观察前方及左右路况,站的时候多,坐的时候少,因此驾驶室内仅有后壁贴墙一条窄凳供短暂歇息。安、颜二人说服尚古之坐下,加上三人有限的行李,窄凳立时被占满。尚古之欲待推让,随着鸣笛声起,车轮发出“哐当”巨响,火车猛然启动加速,一向讲风度的尚先生差点倒栽葱撞到锅炉盖上,被颜幼卿一胳膊揽住,赶忙抓住车厢后壁扶手,再不敢松开。
  两名司机一人操纵阀门,控制速度,另一人一边左右观察,一边向车窗外打出手势。蒸汽机车启动时声响巨大,随着阀门开合,“咝咝”声中大团白色雾气自车头四溢而出,腾空扩散,如同巨兽喘息咆哮。车头震颤摇晃,一阵比一阵剧烈,终于达到顶点,带动身后一串装满煤炭的车厢,在铁轨上飞奔。速度逐渐加快,鼓动的强风吹进车窗,锅炉中熊熊燃烧的煤炭愈燃愈旺,煤灰与尘土于周遭肆虐,急剧上升的温度很快将驾驶室变成了一个蒸笼。
  三个都不是没坐过火车的人,安裕容与尚古之更是常客。可谁也没在车头驾驶室里待过,没料到远看雄壮气派的机车,身临其境是这般辛苦情状,未尝经历过的人着实难以适应。安裕容终于明白为何负责调排火车的管事听说他三人要随车同行,几番欲言又止,面上表情那般诡异。其实距离车头越近,噪音灰尘越大,这一点基本众所周知。故客运列车车厢等级越高,离车头则越远。安裕容默默反思自己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归国几年,出门最差也是二等座。入京之后,偶尔须乘火车,从来都是一等票。望望尚古之,显然彼此想到了一处,不由得相视苦笑。
  相比之下,颜幼卿倒是适应得很快。令他震撼的,是洋人神奇的机械,是那人力绝不可抵抗的速度与力量。他坐过很多次汽车,火车却坐得少。货运火车比之客运火车,车头更加庞大而有气势。他极专注地观察司机如何操纵机器阀门,兴致盎然。
  “幼卿,别离那么近。”安裕容见他凑到锅炉近前,生怕不安全,伸手抓住肩膀,大声提醒。这一开口,吃进去满满一口煤灰,呛咳起来。忍不住拿手掌捂住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他的声音虽淹没在火车行进的噪音中,到底叫颜幼卿察觉。抬头一看,顿时笑眯了眼。峻轩兄白皙的脸颊热得通红,几道污渍纵横其上,尤为明显。汗水冲刷下来,一条黑沟顺着下颌流过脖颈,没入衬衣领口。
  俊逸潇洒、雅洁端整的峻轩兄,什么时候狼狈成这般模样过?颜幼卿笑着直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先赶紧替他擦净脖子,一路顺道往上,擦到额头鬓角。不经意对上安裕容的眼神,骤然停顿。他后知后觉,一瞬间羞得恨不能就地蒸发。安裕容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上帕子,却反过来替他擦起了灰尘汗水。擦完一轮,帕子收回自己口袋,看看两个司机脖子上挂的汗巾,回头向尚古之比划几下,两人搭手,打开行李箱取出两条毛巾备用。
  颜幼卿呆了半晌,见旁人似乎并无所觉,紧张的心情松懈下来。大约如此情境下,互相帮忙擦个汗,其实也没有什么……偷眼瞅瞅峻轩兄,对方恰巧也笑着看过来。明明朝夕相对,再熟悉不过,却总觉得那神情态度越来越……颜幼卿说不出越来越什么,下意识回了一个笑容。在安裕容松开颔下两颗纽扣透气的时候,转脸回身,继续盯着看那机器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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