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局离开的那个下午,被他一起带走的张元的遗物。
这东西惯常摆在那小子桌案一角。
“师哥,再比一局。”——谁输了,就给对方一个瓶盖。
“臭小子,虎口收紧,靶位看准了再扣扳机。”
“师哥,等我回来继续!”
这一刻他终于真真正正意识到,物是人非。
说不懊悔,那是假的。
他怎么可能不后悔?如果能更谨慎当心点,说不定张元就能有一线生机。
那小子一个人被留在暗黑的坑洞里,是怎么煎熬过疼痛的每一分钟?
多年的无间协作,背靠着背的兄弟,怎么就在最后的一刻失去了默契?
郑学颤抖着,格外小心地,把瓶盖一个个捡回去。他甚至能记起每一只的来历,和那时张元神采飞扬的样子。
连日以来压抑的情绪像突然崩溃,他口渴似的胡乱翻出几瓶水,又急又猛往嘴里灌。却似乎仍不管用,直到将剩下的全部兜头浇下,才泄气般整个人跌进座椅,浑身冷透了。
车厢里死一般静,几乎与浓稠的黑夜融为一体。
直到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屏幕上“严朗”两个字忽明忽暗地跳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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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11.13袭警案被市法院正式受理。
由徐某为主嫌疑人的犯罪团伙共计十余人被起诉,其中徐某因故意伤害罪,危害社会治安罪,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死刑,缓刑一年执行。
其余团伙成员视情节轻重判处无期或十年刑期。
而市局刑侦总队队长郑学,因涉嫌不当审讯及在此次任务中指挥失误造成警方损失,被停职以待处理。
至此,轰动A市得11.13案暂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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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郑学收到了调任通知书。
至A市城西区派出所,即刻报道。
第八十六章
过了元旦就是小年,大雪纷纷。
巷子口的书店没人光顾,也极少营业。
已近傍晚店里门窗紧闭,落在窗棱的天光一点点消散,一个快递员折进巷子抽出信封敲了敲门。
不多会里面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紧跟着门开了条缝。里面暗的厉害只模糊看到个人影,接着半张脸探出来,一副被吵醒不耐烦的样子。
“什么事?
“您的件。”
男人接过将身子缩回去,砰地关上门。他踢亮落地灯开关拆开信封。里头只有一张纸,写着“9点立威大厦楼顶。”左下角一个小巧的鹰眼标志,周扬眼睛亮了亮。
天鹰晾了他两个月。
从警局出来后,他谁也联系不上。天鹰像彻底从A市抽走手脚,半个影子也摸不着。现在突然冒出来找他,看来情况还没那么糟。
周扬按指示到地点,已经有人在等着。
保镖分立在那,中间依旧是道屏风隔着,冰天雪地的这玩意搁天台上有点滑稽。
后面男人的声音倒是平静:“前阵子太动荡,正好你也休整下。等急了?”
周扬直直站着:”是。”
“知道为什么保你?”
周扬拧眉,下一秒就被左右压制,尖头皮鞋捣进腿弯,他狼狈跪在雪地里,一杆枪顶上后脑门。
“我不懂,唱哪出?”
情况陡变,四周静的可怕。
“内鬼的事,先去去你的嫌疑。”男人气定神闲。
周扬怒极反笑:“怀疑我?”
没等到回答,一只脚压上来把他的脸碾进雪里,皮鞋底立刻留下道血印。周扬自顾说着:“老子关局子里让条子没日没夜地折腾,要是真吐了什么还出得来?十年,早把命给天鹰了,也不在乎这一天,早晚的事。自从跟着你混就没想过退,今天要真折这算我周扬衰。可老大,办我容易,往后等把真鬼揪出来,希望您也记记我,讨个公道,暖暖弟兄的心。”
雪停了,风格外大,像刀子把周扬的话挫碎。
这时一只鹰从屏风后窜出,轻唳着飞过低空,停在结冰的铁杆上。
男人竟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如果真想治你,你是没机会再开口的。”
周扬的眼睛被血糊住,他极力仰头去看。
太黑了,看不清。
“我容不下吃里扒外,尤其是手里最得力的人。上行下效,从你开始都必须干净。”
男人鞋尖轻点了一下。
“天鹰现在特殊时期,不得不小心。”
对方说着,不知随手抛了罐什么过来,撒了一地。
“饿了就吃,别忘了是谁在喂你。”
人走了,周扬的脸贴着脏污的积雪,好半天才喘匀气。
午夜刚过,腾空的烟火照亮大厦楼顶,雪地上白惨惨的。
许久。
他抓起散落一地的鸟食,混着雪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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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格外冷。城市被大雪席卷得一片狼藉,街上的行人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下午,郑学处理完一通纠纷刚踏进所里。
警员老林迎上来。
“小郑,晚上我...”对方有些为难。
“行,我替你。”
老林愣了愣,就见人已经擦着他埋首进格子间的工位里。
新调来的不怎么说话,总闷着头干活,谁有难处找他顶班也从不拒绝,倒让他们偷闲不少。所里都知道郑学是怎么分下来。起先不太待见,平时不乐意去的鸡毛蒜皮的警情都丢给他也没什么怨言。
现在这小子来快三个月,白天工作晚上又时不时替人值班,几乎没有轮空,吃住都快在所里了,他有些于心不忍,况且显得他这个老警欺生似的,于是走过去抱歉道:“小郑,改天我替你。有空也得歇歇,所里不比你原来,没必要那么拼。”
“林师傅,我没事。”
“要么说年轻人能抗呢,以前我跟你一样,现在年纪一上来,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郑学笑笑没再接话,继续手上的报告。
这段时间他确实觉得挺好。父母来电话小心翼翼,其实不必。跑街抓人协调纠纷,所里的活虽然零碎繁杂,但心里踏实。
夜里郑学接到警情,两个醉汉打架斗殴,把人带回局里处理完已经快三点了,又一个大夜。他松了松神经走出去。
外面在下雪,冷风一激,整个人清醒不少。他顺势坐在门口的石台子上,抽出支烟点了。眼看要过年,派出所门口的树上挂着红通通的灯笼,映着满地的积雪。
这兵荒马乱的一年,终于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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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容好好休息了一阵。
得益于天鹰几乎销声匿迹,甚至连周扬也没见着,这段时间他睡得没日没夜,像要将前阵子失去的,都补回来。
有天迷蒙醒来,恍惚看见阳台那盆绿植,旁边正打理的男人侧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坐起来,却只听见阳台上呼呼风声,几片叶子孤零零在挣动。
上次被人细致打理过的痕迹,早已随着植物的野蛮生长消失不见。
过了小年,临近除夕。
他住的老筒子楼难得有些热闹。袁容从外面回来,一开门脚下碾过张字条——“诚邀。”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听见楼下喇叭声。
有辆车从阴影里开出步道。
袁容对目的地并不好奇。司机是个生面孔,把车子开得飞快。直到驶入度假山庄,才警觉地凝了凝神,车子拐个弯竟直奔那座已经查封的二层小楼而去。
一到目的地,他就被强压下车,推搡进那扇洞开的大门。
小楼里没开灯,荒废几个月,黑暗里迎面扑来掺着尘土味的腥气。
静立了足有十分钟,二楼传来脚步声。高位者站定,开口声音低沉:“袁容。”
“是。”
“不必紧张,我们见过——就在这。”
袁容心中一跳。那次夜探,混乱间与对方隔着屏风无声对峙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你胆子够大,但不听话。”
“形势所迫。”
“讲。”
“半道进天鹰,我没有选择。总需要见见主事人谈筹码。”
“你想怎么谈?”
袁容辨别着方向,直视黑暗中的人:“用我的命换个机会。”
“什么机会。”
“证明我该在天鹰。”
过了半晌,对方低笑:“周扬向我力荐你,可看来他不够了解你。”
袁容没吭声。
“你枪法不错,用你爆灯的本事去给天鹰扫扫路。”
“海市。那种边境地方不像内地地头流氓这么温吞,管事的也不太安分,我需要个能掌控局面的。你要真不惜命,肯去吗。”
“好。”
“这边得继续配合周扬打理。顺道提提你的位子,过去说话也有份量。”
“但,我不喜欢太出格的人。之前那次先记着,后面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