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敛递来纸巾,吴嘉荣游神地低头擦拭,擦了好一会儿,擦到手指泛红他才收手。
白米饭摆在他眼前,他捏着筷子,食欲却跑光了,一粒米就一口菜慢吞吞地嚼好久才咽下。
张敛同他谈论起往事,也是,他们之间的生活没有交集,没有近况可以交流,唯一共通的是那久远到模糊的“往事”,吴嘉荣仍扮演着倾听者。
张敛说起当年手把手教他弹吉他的事。
吴嘉荣微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兀自笑了。
张敛见他笑:“嘉荣,你该多笑笑。”
吴嘉荣又敛起了眼,“哪来那么多高兴事。”他说。
“总会有的。”张敛的酒瓶见底,他晃了晃杯子:“前段日子你过生日吧?”
“啊。”吴嘉荣愣了愣,“是,你怎么知道...”
“记性好,当年瞥过一眼你的入社申请书就记住了。”张敛眯着眼睛笑,“给你准备了礼物,不过那日有事耽搁了,现在送你还不算迟吧?”
“...礼物就不用了。”吴嘉荣说。
“不是什么名贵的,一把木吉他。”
“我不大会弹,送我是浪费了。”
“年后我要去西北拍个纪录片,得在那儿呆好长一段时间,”张敛说,“带不了那么多行李,那把木吉他跟着我有段日子了,舍不得卖了,也不放心随便给人。这才想着送给你。”
“那...好吧。”吴嘉荣拗不过他,只好应下,“当我替你保管,等你回来了,我再拿给你。”
“行,我过几天抽个时间给你送来。”
张敛送他去公交站,夜里风很冷,张敛将他手里抱着的纸盒子拿了过来,帮他拎着。
吴嘉荣只看着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江颐钧这时给他发来消息,问他在哪。吴嘉荣瞄了眼身边的张敛,快速打字回复:我刚到家。
张敛兴许从他的言行和纸盒子装得东西揣测出了他的境遇。
在即将抵达公交车站时,张敛对他说,“吴嘉荣,以后要是找不到出路,就来找我,跟着我干活,会有你一口饭吃。”
“如果你想体验不一样的人生,年后就可以和我一道去西北。”
“那儿环境虽然比不上城市,胜在风景好。兴许会更快乐一些。”
吴嘉荣笑了笑,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一月中旬,下雪了,覆了一片雪白。
江颐钧没有联系他,他便忍着不去打搅,张敛送他的那把木吉他被他摆放在床头。
近些天似乎比以往工作时过得更加劳累辛苦,吴嘉荣在城市的各处来回奔波,寻觅下一份活。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
他找了好多,“我们再考虑考虑”一句话把他打发掉。
吴嘉荣抬头看雪,半张着湿红的嘴,让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舌尖,融化成水。
他瘦削的身躯裹在肥硕的棉服里,脖颈间围着那条深咖色的围巾,手中拎着水果,勒出两道红印子,露在外头的手指僵得泛青。他的眼睛被风雪给迷着,朦朦胧胧的,一脚一个雪坑,深浅不一,慢慢地朝着街的尽头走去。
这场雪下的,像是要把他埋没,浇湿了他青黑的软发。
吴嘉荣回到家,关上门、放下水果,鱼缸里的金鱼侧着身体浮了起来。
他忽地慌了,连鞋也没脱,从玄关跑到了跟前。
“嘉嘉”翻着白色的肚皮,凸起的眼珠子蒙着乳白色的薄膜。
“嘉嘉”不朝他吐泡泡了。
吴嘉荣伸手进去,从水里捞了起来,捧在手心。
金鱼沉寂地躺着。
嘉嘉死了。
桌上的塑料袋中滚下一颗苹果,砰砰几声,溅出汁水。
吴淑盈打来的电话响彻了寂静又深黑的屋子,吴嘉荣苍白着脸,接通了电话。
“喂。嘉嘉。”
吴淑盈的语气平静得没有波澜,像是一滩死水。
“我们没有爸爸了。”
她说。
“对不起,嘉嘉,原谅姐姐好吗?”
她又说。
吴嘉荣抬头从那小方窗里看到了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雪。
他想起自己的家乡从不下雪,想起父亲佝偻的身躯,父亲说不上多疼他、多爱他,生活的担子太重,父亲没有过多的精力陪伴孩子的成长。
但那始终是他的父亲,是会在他生日时送他糖果的父亲。
无声无息地情绪像海浪卷着浪花拍打而来。
吴嘉荣捧着金鱼坐了一宿,没有合眼。
第25章
赤裸的青年弓着腰向他求欢,绷紧的脚背勒出浅青色的青筋,这让江颐钧想起了吴嘉荣,登时兴致全无。
他从床上起来,套了件衣服走到窗边,咬住一根烟,燃起了火苗。
城市的雪还在下,下个不停,要下满整个冬季。
江颐钧头也没回地吐着烟雾说了句,滚。
青年倒也听话,睁着一双雾茫茫的眼睛,爬滚着摔到地上,拎着衣服,赤脚就跑出去了,他知道江颐钧不会差他钱。
前几日刚落雪的时候,吴嘉荣来过电话,江颐钧没接;继而换做发来条短信。
吴嘉荣说,那天的生日愿望还作数吗?
吴嘉荣觉得自己此次回家,兴许不会再回来了,父亲倒下了,家里需要可倚靠的男人。他大概会在邻镇找份安稳的工作,休息日还能回家看望母亲、二姐和聪聪。
唯一让他有些留恋的是江颐钧,不管他们之间是怎样不堪的关系,江颐钧总归是帮了他一把,在这段急需用钱的日子。
除了钱,江颐钧还施舍了他鲜少有机会触碰到的温暖。
至少得给自己留个念想吧,如果以后再也无法见面的话。
一张没有温度的照片也好。
雪天行人不多,吴嘉荣远远就见着朝他走来的江颐钧,身形挺拔,眼角弯着的笑意浅薄了几分,冒着点不悦的情绪。
江颐钧站到他面前,双手插在外衣兜里,问他,你想要什么。
吴嘉荣缩了缩脖子,声音埋在风中:“想要...合影。一张照片。”他说得很赧然,极度不好意思。
江颐钧微微蹙了蹙眉,怀疑装柔弱可怜是他惯用的伎俩:“为什么不要别的?房子、车、钱,哪一个不比这个值钱。”
吴嘉荣讶异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头来,他在江颐钧眼里一直是个为了钱的人。心中难免有些说不上来的酸楚,但他又不怨江颐钧这样看他。
他和江颐钧之间一直都靠着钱财交易来维持的不是吗?
吴嘉荣收了收情绪,挤出一个僵硬地笑容:“不用了。那些都用不着了。”他说着,低了低头,看着雪花落在脚尖上,“江颐钧,明天我就回家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合影就当道别吧。”
“吴嘉荣,真的是回家不回来吗?”江颐钧眯着眼睛笑看他,压着浅浅的怒气,“还是傍上了别的金主,急于摆脱我?”
“...我没有。”吴嘉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在江颐钧眼里看来是默认了,伸手钳住吴嘉荣的手腕,把他扯到自己面前。
吴嘉荣吃痛地皱了皱眉,江颐钧的力道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想到哪里去?”江颐钧问他,“你哪儿都不能去。我是不是说过,只能我操你,别想爬上别人的床?吴嘉荣,你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又是这样一双雾濛濛的眼睛。仿佛他的眼睛永远在下雨。
吴嘉荣仅剩不多的自尊都被捻碎在江颐钧的话语里。
他想回家,他想正常些,他想和所有碌碌无为的人一样,做着平凡普通的事情,或许将来某天,他会结婚、会有孩子,会变得比过去任何一刻都快乐。
吴嘉荣咬着唇,半颗眼泪悬在眼眶,又被眼睛吞噬了进去。
“江颐钧...”他颤抖着嗓音,悒郁的眸子里渗透着一丁点的希冀:“...你有一点喜欢我吗?”江颐钧仍笑着看他,神情未变,语气捉摸不定地反问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
“吴嘉荣,掂量一下自己几分几两吧。”
“好。”吴嘉荣的脸色比落下的雪还要透明。
江颐钧在生日愿望这件事上没有食言,仍是领着他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
洗出来的照片上,江颐钧依旧裹着微笑的皮囊,吴嘉荣勉强勾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两人的距离看起来那么近,却给人感觉既遥远又疏离。
吴嘉荣小心翼翼地揣在口袋里,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品。
江颐钧对他说,不要妄想逃离他,不管吴嘉荣去哪里,他都能把他找回来。
吴嘉荣只能苦涩地笑笑,说不出话来。
或许呆在江颐钧身边也是个选择,起码不必为生计所愁,还能负担的起家里三人的费用。
但他不想这样了。
不想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关系,停留在江颐钧身边。
他好想干干净净、正大光明的,以更平等的身份出现在江颐钧面前。
而不是一直暂停在这段肮脏、难以启齿的处境里。
吴嘉荣是这样想,不过江颐钧没有给他机会。
想来也是,自己凭什么呢?既不年轻,又不漂亮,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身的狼狈和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