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上我没怎么睡好,没做噩梦,就是总醒,睡得七零八碎的,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天亮了,我发觉我这次大概比他更期待见面,我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手环下面是不是真的……掩盖了什么。只要不是他曾经伤害过自己,只要不是那样,剩下的随便吧。
我梦游一样套了衣服出门,恨不得连狗都不带,直接去问他手环到底怎么回事。唐书禾在我们小区的人工湖那里等我,穿了一身挺休闲的衣服,看着年轻了好几岁,春风满面地冲我招手,我走近了他愣了一下,轻声说:“怎么了,早晨就心情不好吗?”
“没有,有点困。”我说,把鱼粮撒进人工湖里,生硬地起了个话头,“今天天气不错啊。”
路博文去看鱼去了,直接无视唐书禾的柯基,俩狗各玩各的,我看了一眼,说:“你牵着点儿你们家小基,腿短容易掉水里。”
他应了一声,收紧了牵引绳,解释说:“它叫小柯。”
我说:“哦。你手环挺好看的哈。”
唐书禾:“……”
操,我也是没想到我以“柯基腿短容易掉水里”起兴,居然会直接一梭子秃噜到“手环好看”这个主题上,唐书禾的脸色就像我引起话题的技巧一样僵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说:“突然提这个干嘛。”
我能不提吗我琢磨一晚上了。我说:“……就看见了,问问。能让我看看吗,我送我小外甥。”
他脸色不明地点点头,把左手腕伸到我面前,我说:“我摘下来看看行吗。”
他说:“等一下。”
他把手环摘了下来递给我,然后垂下左手,我当时注意到他有一个把手腕往后藏的动作,脑袋嗡的一声,嗓子都紧了:“你手腕上是什么?”
他说:“没有。”
我说:“你让我看一眼!”
他说:“你别看了。”
我伸手去捉他的手腕,他脸色一下就白了,拼命挣我:“别……你怎么了,你今天怎么了。”
当着人工湖边这么多人我没法和他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说:“你让我看一眼你手腕。”
他往旁边看了一下,说:“你看了别笑我。”
我汗都快下来了:“我他妈笑你干嘛啊。”
他就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腕内侧给我看。
我当时紧张得眼前发花,第一眼只能看清是青黑的一条,仔细看,才发现是两行花体英文,字黑而密,墨色纵横,我辨认了一下,发现是一句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You are so strongly in my purpose bred,That all the world besides mehinks are dead.
你这样根深蒂固地生在我心上,全世界除了你都已经死亡。
我捏着他的手腕,愣了好半天,说:“这,这你遮它干嘛。”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系主任说青年教师不许纹身。”
我:“……”
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那么紧张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我紧张,我……算了。”我看清那是个纹身的时候心还是嗵嗵乱跳,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手腕的皮肤是光滑的,别的实在看不出来,那个纹身太密了。我心有余悸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和他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
他眼里有笑意,站在柔软的秋阳里,晨风把他的头发吹开,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
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不美好的事情曾经与他有关。
他轻声说:“走吧。”
我们沿着小区公园走着,期间我还是觉得这事乱七八糟的,就问:“你纹这个干什么?”
他眯了眯眼睛,说:“陪室友去打唇钉,闲着无聊就纹了。纹出来觉得不好看,很多场合也不方便,就戴着手环。”
我啧了一声,唐书禾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慢悠悠地说:“所以你今天早上说困,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吗?”
“……”我叹了口气,转过头说,“我怕你……受过什么欺负。”
他笑了笑:“没有。”
他问:“怎么突然想起手环的事?”
“昨天跟刘宏博聊天聊到了……你诓我干什么,纹身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就纹个花臂也没事啊,我又不是你们系主任。”
“不好看,”他说,“字纹得太密了,疏秀一点好看,纹完很后悔。”
早晨的天慢慢暖和起来,云天渐渐明亮,日影也悠悠。我们一时无话,唐书禾的小基……小柯还不是很熟悉路况,有点怯怯的,我们走走停停,间或让路博文陪小柯柯玩一会儿,小区里有流浪猫三三两两,偶尔从小狗的身边溜达过去,小柯懵懂警惕地打量它们,悄悄往唐书禾的裤脚边蹭,两位铲屎官一人提着个袋子陪狗子玩,画面其实不是特别美好,但是两个人心情都还不错。唐书禾闲闲说起:“那个纹身师技术很差,但是很会说话。他说人们纹身是‘take pains to remember’,我就纹了,”他笑起来,“还挺贵的。”
“贵倒在其次,”我说,“疼不疼啊?”
他蹲下去撸狗,说:“不疼。”
“肯定疼。”我说。
他说:“不疼。你别担心了。”
小柯和路博文挤着他闹,他低下头,用额头蹭它们的脸。我盯着他乌黑的发顶出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搂着狗抬起头,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起来,朝霞映在他脸上,琥珀色的眼睛里揉碎万丈晨阳。
你如此根深蒂固地生在我心上。
那一幕带给我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概括,他细软的黑发蹭着我的手,我不小心把他的头发抓乱了,风又把它们抚平。我们长久地对视,唐书禾默默站起来,理所当然地拥抱了我。小狗呆头呆脑地看着我们,我想大概是时间尚早,理智和这人间都未彻底醒转,我回抱住他。
我们默默地贴在一起很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分开,小柯一直努力地在用头蹭唐书禾的腿,他才恍然地放开。
我站在那里,怀里空空的,愣愣地盯着他,我被拥抱弄昏了头,一时没有拢住理智那条线,软弱又蛮横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我牵了他的手。掌心相贴的那一瞬间他愣了一下,没有看我,低头握住了牵引绳,肩膀细细地颤抖起来,手指却毫不犹豫地扣过我的五指,扣牢了,纠纠缠缠地贴在一起。
我看向远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们牵着手走过许多地方。这是八年之后我们第一次牵手,我只记得他的手很凉,一直到天光大亮,他的手才被我一点点捂暖。
那天回去以后我交了上本书的尾稿,又把剧本的初稿发给了文瑞修,文瑞修直接发语音过来:“我在剧院,你带着纸稿直接过来吧,让演员试一下戏。”
《出北京记》快收官了,最末的几场一般是轻车熟路的联排,我去的时候,大家都还在开嗓,文瑞修裁了几份纸稿,叫住了正在放松声带的男主角:“天儿。试一下这段。”
“试戏啊,”他走过来,冲我点点头,“路老师。”
我对他笑了笑。文瑞修看了一眼剧本,说:“小水过来一下。”
叫小水的那人远远地喊了一声:“来了文导。”我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那个在酒吧请我喝热牛奶的男的,我想起来他好像是叫谢水。
谢水慢慢悠悠地晃过来,老远,嬉皮笑脸地叫:“呦,路老师!”
我:“……嗨。”
他叫文瑞修:“文导,我是不是也得试一下天儿哥的戏啊。”
“对,”文瑞修说,“给你们二十分钟,把词背了——我先给你们说一下戏。”
那个叫孟天的男主角和谢水试的都是男主角的一段独白。
“大夫说我得了恐怖症,恐怖症,一种以恐惧为主要表现的精神病。我对他说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说我爱小曼……那时候我翻过黄色的警戒线,穿过挤成一个薄片的车,在副驾驶的位置拥抱着她的头,我抱她的时候警察和法医正拿着小铲子分离她粘在车上的身体——可她的脸还是完整的,很好看,白得像希腊人的石雕,我去吻她的时候警察夹住我的胳膊,抬起我的腿,像抬一头因为濒死而嚎叫的猪一样抬走了我。但是如果你见过她的脸,闻过那种气味你就会知道,流泪颤抖失眠和失禁是我爱她最高的方式,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去年冬天埋在花园里的尸体,我爱她今年发芽开花的回忆和欲望,我爱她白骨碰白骨的笑声,我在一把尘土的恐惧中,涕泪交加地爱她。”
文瑞修抱着肩膀坐在台下,眼睛很亮,但是没有说什么,孟天试过了戏就匆匆赶去联排了,谢水跳下台,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越过我跟文瑞修说:“导儿,考虑考虑我吧。”
文瑞修笑着看了他一眼,发出了一个鼻音,谢水也没再说什么,靠回座位上,带着话剧演员特有的膛音,压低声音说:“路老师,早知道你是这种风格的,当初我也不敢勾搭你了,别多心。”
“……哪种啊。”我说。
“死了都要爱这种的。我还真惹不起。”
“靠,”我又气又想笑,“作者和作品分开看,行吗?赶明儿我写个疯子,市精神卫生中心是不是得赶紧把我收容治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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