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啊?”我握住他的手,“乖,乖一点,救护车马上就来。”
“上楼……”他拉风箱一样地喘,“不去……医院。没有事,一会儿……就好了,不去……”
“好,好好,你别说话了。”我揽着他的膝弯,把他抱起来往楼上跑,钥匙呢,钥匙钥匙,钥匙在他公文包的夹层里,开了门,我把他放在沙发上,他还在喘,在我的怀里缩成一团发抖,冷汗流了满脸,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样扭曲惊恐的痛苦表情,我抱着他的头,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不知道他正在受着怎样的折磨,我的手在抖。
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我放开他,把他平放到沙发上,他在离开我的胳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叫,我半跪在地上,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口鼻:“憋一会儿,宝贝,憋一会儿,好,呼气——”
有那么五分钟的时间,他好像听不到我讲话了,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仿佛体内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屠杀,他被我捂着口鼻,掌控着呼吸的节奏,只一双眼睛,激烈而隐忍地盯着我。
我亦汗如雨下。
后来我看了一眼表,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可是当时我和他都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我只能感觉到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的呼吸才慢慢地恢复了正常,满头的虚汗,眼睛也半合上了,我撤了手,问:“怎么样?”
他不喘了,后背和肩膀时不时地抽搐一下,表情慢慢恢复正常,垂着眼睛不看我,过了一会儿,小声说:“头晕。”
能正常说话了。我心一松,直接坐在地上,用手背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没事了没事了,刚才你那么个喘法,能不头晕吗。”
他缓缓地动了动,用头去就我的手,我笑了笑,很松弛地轻轻揉他的太阳穴。他过了一会儿,说:“你不问吗?”
“……不是心脏病,对不对?”我说。
他咬了咬牙,直接说:“焦虑症。我刚才……惊恐发作了。”
惊恐发作。
一块石头砸进心里,我想果然如此,一时竟然感到松快,为我也为他。我叹了口气,说:“好了,我知道了。你累不累,我们歇一会儿再聊吧?”
他闭上了眼睛。
那么大动静,他家柯基早就被闹起来了,我竟然才注意到它就哼哼唧唧地趴在我脚边,我把它抱到膝盖上,搓它的头:“别吵你爸休息。”
他爸紧紧地闭着眼睛,逃避什么一样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入秋这么久了,地板有点凉,我坐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那么大个厅儿连把椅子都没有,只好把小柯的狗窝拖了过来,抱着它坐在上面,小柯有点懵,就由着我鸠占鹊……人占狗巢,我一边撸狗一边小声说:“你可真舍得给你儿子花钱哈,这哪是狗窝啊,这是懒狗沙发吧这。”
唐书禾闻言把脸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表情从空洞变得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坐在那上面。”
“有点儿凉。”我说。
“……去卧室吧。”他说。
我点点头,放下狗,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卧室没有开灯,一屋昏昏暗暗的,我坐在靠门那一侧的床边,他靠窗躺在里面,背对着我,我说:“睡一会儿吗?睡的话我就把客厅灯关了。”
“你抱抱我吧。”他说。
我侧躺过身,从后面轻轻抱住他,说:“明天记得洗床单,我坐过狗窝了。”
他不说话,一下一下,疲惫地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我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开口:“我……很久没有惊恐发作了,停药快三四年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今天会这样。”
“……因为你妈吗?”
他不说话,默认。
“你跟你爸妈多久没来往了?”我说。
他低声说:“七八年了。”
“那你这次,回去吗?”
半晌,我听见他低声说:“我得回去。”
“那我陪你去。”我说。
“……你说什么?”
“我陪你回去呀。”我说。
他在哭吗,我听见他小心翼翼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的背弓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我从背后搂着他,轻轻揉他的肚子,他突然砰地一声转过来撞进我的怀里,揪着我的衣襟,哇地一声狠狠地哭了出来。
很难受的哭法。我听不到宣泄的声音,全都是委屈,好像哭出来那些无奈和绝望也不会减少半分,唐书禾一向轻声细语,我很少听见他大声说话,遑论放声大哭。到最后甚至没有眼泪,只有干嚎,他拽着我的衣角,嘴里颠三倒四,一遍一遍只是问,凭什么。他把脸埋在我胸口,把声音闷在里面,青筋暴露地嚎啕大哭,咬牙切齿地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只能摸着他的头发,无法回答他的话。凭什么,他为什么连这种时候都无法质问得清清楚楚。
我只能放任他嘶哑着嗓子嚎啕。我抬起眼睛,万窍含风的秋夜,漫天星辰,如斯逝去的八年江水滔滔。那个音容依稀的小少年在江水那头痛哭流涕,我抱紧怀里的唐书禾,心里只觉得悲凉。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累了,声音渐渐的小下去。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困不困?睡一会儿吗?我在这里。”
他顿了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已经没什么表情了。如果不是那张泪痕纵横乱七八糟的脸,甚至没什么能证明他刚才曾在我怀里那样歇斯底里地哭过。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是刚才喊的。
他说:“你还没吃晚饭。”
“啊?”我愣了一下,“算了,我没什么心情。”
“我给你弄点吃的。”他说着就要爬起来,我一把按住他,“别……不用了。”
他说:“你让我做点事情。”
我心里一松,放开了他。
他起身去了厨房,我听着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发呆。他没搞很复杂的东西,简单做了点粥,切了点葱丝和瘦肉。香气冒出来的时候他正抱着肩膀看着锅出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在我面前惊恐发作之后整个人透露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松弛和疲惫。看见我从卧室出来,他很凄然地笑了笑,轻声说:“坐吧,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靠着墙坐下来。他背对着我,摆弄这摆弄那,低哑着嗓子说:“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和以前不太一样,我非常情绪化,甚至还,还有一些……疾病,这些我一开始都是想瞒着你的,但是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嗯。”我心跳忽然有些快,特别想抽根烟。
他笑了笑,说:“我想和你好好的,就应该一开头就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可是我不敢,我企图隐瞒这些事,这是非常自私懦弱的行为。”
他说:“你问过我当年是为什么,我没有正面回答过你。你要陪我回去的,是吗?你回去了大概就会知道了。”
“那时候你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吧,路怀。”
他说:“我尽力了,可是没有办法,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变回原来,你喜欢过的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我们订了第二天的票。唐书禾的假非常不好请,又要翌日就走,一时非常焦头烂额。终于办好的时候我们俩堪堪拎包就走,才赶上了飞机。
他昨晚睡得很不好,候机的时候脸色苍白,捧着一杯咖啡,翻来覆去地捏纸杯子,也不喝,我抢过他的杯子,说:“睡一会儿,等下我叫你。”
他抿了抿嘴,我啧了一声,把他的头扳到我的肩膀上,说:“睡一会儿。”
唐书禾就倒在我的肩膀上,我愣愣地看着登机口的显示屏,字幕慢慢地骨碌过去,显示出我们的目的地,我想起昨天晚上。那时候他背对着我,说:“我尽力了,我没有办法。”
“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变回你曾经喜欢过的样子了。”
他背对着我,我看着他单薄的脊背,眼眶突然涌起一股不可抑制的酸意,我偏过头,掩饰着嗤笑一声:“傻子。”
回去以后我会知道什么……我猜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肯定跟他爸妈有关,总不会是好事情,但终归,我是要知道的。
困住了我也困住了他的八年梦魇,我终归是要知道的。
他低了低头,拿着一块抹布,一遍一遍细细地擦料理台,我揉了揉鼻子,说:“我心里有你,你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我……”
“我这次陪你回去,你爸妈看见我,会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也明白吧。”我说。
他不说话。我说:“咱们俩的事不急,现在最大的事是你爸,你的病……要是再发作我们就去医院看看,我刚上网查了一下,那些抗焦虑的药副作用都挺大的,有的还有成瘾性……你不是两三年都没发作过了吗?能不吃药尽量不吃药吧。变成什么样……我也看见了,有病就治,不怕的。”
他久久地沉默,我去拿碗盛粥的时候,他却突然凑了来,轻轻地亲了亲我的嘴角。
我愣了一下,唐书禾眼睛还肿着,对我露出一个轻轻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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