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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移 (顺颂商祺)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师座问。
  “如果真的已成定局,麻烦您给我个痛快死法。”
  唐立言的嗓子喑哑,什么都不想辩驳。他只想冲进隔壁的屋子,好好问问裴山,为什么?
  为什么要否认?这段感情就如此难以启齿么?
  先生的名声,竟是抵不了六年相识相知相爱么?
  他唐立言,在先生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傻子?疯子?抑或……都是?
  他问不出口。毕竟裴山与自己撇清关系,目前看来,是最安全的选择吧。
  男扮女装的人是他,给云城拍密报的人是他,传递内线信息的人是他,离队偷军粮的人是他,转移枪支的人还是他。
  服妖,是他。
  唐立言哭累了。他再也流不出半滴泪,只是怔怔地朝天花板望着,师座唤他,他也不应,像个半僵的野兽,只有呼吸能证明他还活着。
  可他到底还是有幻想的。他刚刚听到裘正说还有最后一样问题,便竖着耳朵,任心脏继续腐烂,只等着裴山说些什么,叫这垂死的人好好求生。
  ——“既然怀璋不想走,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在那间房里,裘正问道:“想必裴先生听说过,有些戏子呢,平日里也会扮女相,跟男人厮混在一起。你们圣贤书读得多,对于这种人,通常如何看待?”
  隔壁沉默了半分钟。
  准确说,是三十六秒。
  唐立言应激反应一般去读秒,就好像接下来要抛掷一颗定时炸弹。事实上,这话的威力与炮弹无异。
  先生的声音这样好听,这样惹人心动,却也这样无情。
  他听见裴山说:“这种人?伤风败俗,不足挂齿!”
  砰!
  师座断然举起枪,冲着奄奄一息的前下属扣动了扳机。
  砰!
  隔壁的铁门轰然关上,人去楼空,只有血痕未干的铁链仍在摇晃。
  砰!
  警署接连响起行刑声,无数囚犯倒下,有尚未成年的学生,有半死不活的志士,还有愚人、痴人!
  砰——砰——砰——
  混乱又炽热的年代里,热土沸腾,群情燃烧,枪响是礼炮,心跳是共鸣。
  唐立言如愿闭上了眼。
  他看到一大片雪原。这白雪染上了红色,一片片往远处渗血。寒鸦四起,枯枝遒劲。唐立言褴褛地走着,天地苍茫,无望,冷。
  荒原里走来个老婆子,手里端着一碗汤,咕噜咕噜响了几下,热气便消散在雪天里。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却忽然笑了。
  该忘了吧。
  那些美好如梦的过去,那个黄沙硝烟的战场,那个若即若离的先生……都留在这里罢了。
  一个人能经历多少次绝望呢?他想,其实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洪街。如果没有那场雪,他应当不会一头扎进温暖的幻象里;如果不是雁城的街景太美,他也不会觉得先生的侧脸如此让人心动。
  他好后悔。
  可人就是这么个脆弱的物种。后悔吧,也无济于事。这辈子的命格,是哪怕沤干心血也改不回来了,那就,叫自己下辈子活得轻松一点、潇洒一点吧!
  寥寥二十三年,就当游戏一场罢。
  一碗汤,只一眨眼功夫便下了肚。
  卖汤的孟婆问:“看你这娃娃挺听话,给你个选择吧。下辈子,想去哪?”
  想去哪?
  唐立言苦笑着,仰天,感到几片雪花落在脸上。
  “去个离雁城最远的地方。”
  他笑着,知道自己的记忆就这样离开了躯壳,混混沌沌,却还是忍不住想哭,“别再,爱什么人了……”


第92章 物换星移
  [我在江边呆着,觉得脑子里空荡荡。但是亮光照向我时,我想到很多事情。]
  灵龙江旁风很大,唐立言捧着的一叠纸被吹得七零八落。但他懒得去捡,索性就让蘸了墨的纸张随风飘了,然后换下一张白纸去写。
  [这过程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差点忘了,这明明是我梦见过许多回的场景。我本不该想起来,但我既然看见了,就一定要去争取些什么。]
  这是当初心理医生和他提过的方法。当遇见想不通的事情时,就诉诸纸上。可这回不管用,以前似乎也不怎么奏效,这次尤甚。
  唐立言仍觉得满心像被灌了铅水,憋闷、苦恼、痛彻心扉。
  他想不通自己看到的那些是怎么回事,更没有经验去解释那些奇怪的梦、脱口而出的称呼、诡异的熟悉感。
  “暑天该很好——”唐立言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拿出来一看,来电人显示“小山”。怔了两秒,他掐断了电话。
  [我该怪他吗?还是该收下这份深情?]
  唐立言叹了口气,将这页纸撕掉,揉成一团。
  [我现在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爱我,还是在赎罪。]
  重新打开一张,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甚至能感同身受,好像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疤又隐隐作痛。满脑子都是那个血染的牢房、尸横遍野的战场……他看见好友被炸飞,自己被打得褴褛不堪;他看见裴山,穿着一袭长衫,忍冬花似的站在窗口外。
  那时的裴山,残忍、清冷、一尘不染。
  可现在呢?裴山堕入跟之白一样的泥潭,打扮成他的样子、学着他的死缠烂打、记住他教的一切。唐立言不知道,这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真这样深情,当初裴山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这段关系?
  全身而退的裴先生,后来怎么样了?娶妻生子了吧?
  既然人人都要堕轮回,怎么偏偏裴山带着记忆,还找人找的这样准?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一头雾水。
  [我是谁?]
  唐立言写道:[我未曾经历过战争,未曾陪他走过那些凄风苦雨,未曾失去,未曾付出六年。]
  这时几个小孩子笑着跑过去,大声喊着“叔叔”“哥哥”“能不能帮我们捡一下皮球”。
  唐立言没有抬头,微微欠身把球扔给了他们,接着写:[我只见过二十一世纪的雁城。人们似乎不需要我的保护,这里也没有血腥和酷刑。那么,裴山的这份痴心,是给我的么?]
  [我配爱他吗?]
  唐立言苦笑了下,骂了句粗话,一跺脚,又把满手的白纸都揉烂,揣进了口袋。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仍旧不知道裴山当时为何说出那些话,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裴山又是如何想的。
  唐立言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灵龙江。
  这是不知是否属于他的记忆里战事最惨烈的地方。现如今已经和谐如斯,三两孩童闹着,几家大人唠着家常,还有一个摊贩推着车卖冷饮。
  “草莓冰水噻——”
  “两块钱刨冰喔!”
  唐立言又不听使唤地湿了眼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随着这小推车飘到那个遥远的上世纪,瞧见尸骨成山、流血漂橹。
  “哎哟,小伙子不买就不买,表情好吓人做么事!”老板饶过他,接着吆喝着往远处去了。
  再远处,便是雁城那唯一的综合性大学。
  当初的校区搬去云城后便再也没回来过,唐立言只知道老校区的牌匾是个景点。他跟着印象一直往南走,果然在江岸尽头看见了矗立的建筑。
  仍旧是红白相间的配色,只是木桩都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牌匾上的金漆落了大半;当初校长的手迹如今也算是半个文物,被收藏进了博物馆;近了看,还能瞧见木头上的弹痕和烧伤。
  唐立言往里走,在知名校友照片栏上站定。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校长、秦远泛、柳乙道……黑白的相片,里头人却笑得精神,各个精神抖擞,皆是醉心研究的学者样子。找了一圈,没看见想找的人,唐立言便离了校,继续往南走。
  究竟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是跟着本能,觉得前面有他想找的东西。一直走,一直走,唐立言最终在两座塔面前站定。
  双子塔。裴山和他提过,这里在民国时候被烧毁,这几年才翻新。当然,他们在一起时,裴山总是总会提到那个年代,他之前只当这是身为编剧的职业病,没想到,还有这么丰富的含义。
  唐立言苦笑了下,挤着人流,推门进去。
  “这是军装。领子上的色块,我们通常叫它……”
  唐立言隐约听到有人在讲解,便也竖起耳朵听。他个子高,很快越过人群,发现大厅中央的主讲人——一位气质绰约的女性,穿着西装,淡妆素雅,正指着身旁的玻璃罩说着什么。
  “劳驾问下,这边是啥活动?”唐立言低声问身边人。
  学生模样的姑娘也压低了声音回答:“宣讲会,有关修复战时受损文物的。化院、物院、考古、信院的教授们一起来做,现在在讲话的这位,是化院的陈院长。”
  “陈院长?”唐立言记得裴山说过,他和这位比较相熟。
  “对,陈老师是学界泰斗秦老的学生。”小姑娘捧着笔记本,笑得坚定极了,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我的榜样!”
  唐立言一时间被什么戳中了,心里那种压迫感顿时烟消云散。他看向那位主讲人,又记起刚刚见过秦老的照片,再看看身边这个不住点头记录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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