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生锈的铁门被推开。
裴山这才忍着强光,睁开眼。来人的警服上沾了些许血块,看起来像刚结束一场血刑。
“怀璋先生,又见面了。”裘正阴恻地笑,烟斗在嘴里嚼过几遍,又缓缓放下来,递到裴山脸边,“抽不抽烟?”
裴山嫌恶地皱起眉,把头偏到另一边。
裘正也没恼,只是翻身坐在裴山身前的桌子上,笑道:“裴先生,我看你挺讨厌被男人碰嘛。”
“魑魅魍魉,算不得人。”裴山靠着椅背,重新抬起眼,望回这位局长。
木椅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湿漉漉的,也不知上一个主人在这里经历过什么。
“嘴还是挺倔。”裘正露出被烟草熏得有些黄渍的牙齿,凑得离裴山更近,“我瞧瞧裴先生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啊?是不是还以为能有人来救你呢?”
“开门见山吧,裘局长。”裴山淡淡地说。
“成,怀璋先生爽快人。”裘正这才从狱卒那拿来几张纸,拍在桌上。
尘土被震得扬起,在强光下四散。裴山定睛一看,发现裘正的食指落在一个女孩的通缉令上。
“认识吗?”
裴山分明看到通缉令上写着“通敌”“服妖”之类的字眼,立刻屏住了呼吸,虽紧张非常,面上却得强作镇定,“认识。陈伯杭,是我的学生。”
“没错。那裴先生知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毕业后去了哪里?”
“她一直想做战地记者。毕业后,跟着公派队伍一起去了战区。”
“嗯,不止。除了做记者,她还是服妖。”裘正动了动脸颊,似笑又非笑,挑着眉说,“裴先生,你听过这个名头吧?”
裴山咽了下口水,双手在背后握在一起,好让自己不要抖得太厉害,“略有耳闻。”
“那,到底耳闻了多少呢?”
“伯杭上课时常常会看一些小册子,封面上画着奇装异服的人。但……我没注意过内容,只叫她别看无关读物。”
“你们关系很好?”
“学生们跟我的关系都还可以。尤其是迁校以后,学校里都是一起搭伙吃饭的。”
裘正又从口袋里,摸出个物证袋,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一七式毛瑟手枪,编号D-018。
裴山倒吸一口气,心脏狂跳不止,眼皮也不听使唤地抖动。他试图用清嗓子的动作缓解紧张感,但裘正越来越近,极具压迫性地大声质问:“这把枪,你熟悉吗?”
裴山飞速思考着。他凭那份陈伯杭的通缉令,猜出了些前因后果。
只不过,他以为,服妖的指控,只针对陈伯杭;裴山是她的老师,毕业前与她接触甚密。因此,他以为唐立言是被自己连累才进了监狱。
于是,裴山一心想着把唐立言从这误会里摘出去——那必然得从最初的一环就否认掉。
“不,不认识。”裴山脱口而出。
“真不认识?这枪,不是你老朋友的么?”裘正眯起眼睛,直接把物证带敲得咯吱作响。
裴山深吸了几口气,在心里默念着,要冷静,要冷静,以最快的速度编出一套说辞。
“老朋友?我也就是个教书的,上哪能认识耍枪弄棍的人?”
“说实话!”
裘正突然拍案而起,拿枪指向裴山。
这配枪和唐立言那把很像,特制桥夹,九毫米口径,抵在太阳穴上,是索命一般冰冷的触感,“怕裴先生离得远,看不清。你再好好回忆一下,见没见过?”
咚、咚、咚……
这屋子太静了,裴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拼命告诉自己别露出破绽,“这个年代,谁能没见过枪呢?你要想凭这个抓人,那街上男女老少,应当没人能逃过吧?”
天并不热,但裴山早已一身冷汗。薄汗印在胸口,留下一滩水渍。
眼尖的局长自然不会忽略它们,下巴朝长衫上努了努,“怀璋先生也会害怕啊?”
怕?谁会不怕呢?裴山此时说不清自己是在怕什么。老实说,比起畏惧这把头顶的枪,他更害怕圆不了谎、叫唐立言白白受牵连。因此他不能松口、不敢松口,甚至,即便知道他的爱人就在这警局的某处,也不敢问一句“之白怎么样了”。
从他看见通缉令的那一刻起,他与唐立言,就必须得是毫无关系。
“要不咱俩换个位置,我拿枪指着你,看你流不流汗?”裴山强作镇定地答。
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炙热的温度,黑洞洞的枪口,满心的不安和疑惑,高度紧绷的神经,这些几乎要压垮他。
一心治学的先生,没什么面对极刑的经验,现在却脚踩着电流开关,背靠椅子上蓄势待发的刀刺;掀开桌上的通缉令,还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针尖和试剂。
裴山大口喘着气。压迫的目光叫他无法呼吸。他甚至想,就这样来一枪吧,来一枪,或许后面的苦都不必受了。
时间仿佛在二人之间冻住。
那盏灯滋滋闪着,墙角的积水大概滴了两百多下,裘正终于把枪口从他的脑袋上拿开,笑着说:“冒犯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裴山陡然松了口气,背一下子贴回了椅背。
“还有个事,得跟你求证。”
听到这句,刚刚落下的心脏又悬了起来,裴山警觉地坐直了身体,听到对方说:“三年前救你走的那位军官,你可熟悉?”
来了。
裴山想,警署应该在怀疑一切与自己有关系的人,这大概就是裘正抓唐立言的原因。他又看见了四周的刑具,暗暗下了决心——这苦,他来便罢了。
那个顶天立地的将士啊,只能在沙场里受苦。那个功勋一身的少领,最好能囫囵来、囫囵出去。
什么服妖、什么伯杭,都由裴山一个人扛就好。
“见过几面,未曾深交。”
裴山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说。
对面的局长听到这话,眼睛突然睁圆了,又重复问了一句:“真的?”
“嗯。”裴山点点头。他其实刚刚就在脑海中演练,如何说得足够干脆,又否认得够真实。
“他当初还救走过你的十六位学生。”裘正旁敲侧击道。
裴山自知这事瞒不过,于是半真半假地说:“啊?我想想……哦对,记起来了。我很感激他,出狱后,我也去亲自谢过。”
“他叫唐立言,目前是精兵队的少领。最近你们有再见面吗?”裘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裴山,双腿盘在了桌子上,“比如,在云城?”
听到这个名字,裴山心跳更快了些。他闭上眼,在这过滤掉一切事物的半秒钟里,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少年人一脸乌黑,却倔强地自称,之白;唐立言刚拿到配枪,就把它交给了自己,生怕迁校路上会有闪失;年轻的军官省下军用罐头、舍不得多睡,就为了来学校里带给他吃;少领编了好些情诗,却只敢在密报里写,藏在那个无人问津的木盒子里……
“我没见过他。”
裴山无比确定地想,他的爱人,他的军爷,他的信仰,他来护。
“明白了。”裘正的表情很诡异,说不上是开心还是放松,语气也轻快了许多,“你可以出去了。”
“这就完事了?”裴山一头雾水。他刚刚以必死的决心去尝一尝这些骇人之物,下一秒,却告诉他,可以走了?
这根本不是裘正的风格。
裘正似乎也觉察到他的疑惑,脚尚未迈出大门,便在门框边靠着说:“既然怀璋不想走,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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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游戏人间(2)
与之相邻的,另一间屋子。
窗户狭小,但站在窗前的人,像观戏一般看得清晰。每一句话,都利落地落在耳朵里。
要说“落”,也不太合适,因为那些话,在唐立言听来,与刀子无异。
不,不只是刀子,那是蘸了毒液的银针,是粹过火的铁砂,是磨过尖的铁锥。
唐立言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他一直以为,先生终究会接受他的爱。
是,他死缠烂打才得来相守的机会,把那位如谪仙般清冷的人拽下了凡尘,是他不要脸,是他活该受苦——可,明明先生和他在一起是快乐的啊,至少,他以为是这样的。
可他没想到,裴山竟然连一句“见过”都不愿承认。
明明只要裴山点个头,什么冤屈、什么爱情、什么清白,全都能尘埃落定。
把茅草顶涂满星星的人不是裴山么?苦等了一年、活生生病倒的人不是裴山么?那些甜,那些付出,叫唐立言以为至少这爱是双向的,先生再也不怕什么流言什么礼数,只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罢了!
可他想错了,他错了!裴山不可能受辱。
就像王凛欧说的,他们的清白名誉大于一切,否则,毋宁死去。
敢让先生死么?舍得么?
唐立言不知是哭是笑,筋疲力竭,躺倒在地上。一声声哀鸣像亡鸟,像泣魂。这骁勇善战的少领啊,连眼泪都带着血水,滚到脸颊脸侧很是吓人。
他觉得不如就这样死去。
身侧是那位师座。是他命人把唐立言解下来,接到这间屋子里,先疗疗伤——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让这个年轻人体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