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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就连我哥也分辨不出来,门打开的一刹那,我从镜子里看见我哥,他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惑。



但他一定认出我了,我觉得他认出我的时候,我叫了一声“哥”。

整间屋子用安静回答我,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哥的呼吸声,甚至还有他混乱的思绪声。

良久,他没有答应我,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只有一种包含着意外却不仅仅是意外的复杂神情在他的眼睛里跃动。



这时我有些心慌意乱,我哥的反应跟潘桂枝截然不同。他在等待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但这一次不可能恢复如常了——我看出我哥尝试过,却以显而易见的失败告终。难堪的沉默结束之后,他说:“你发什么疯?”

“哥,我……”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意识到,这是一次失败的引诱。我仓皇地开口,却没想好要说什么,又怕又急,吓得嗝住了。

青春期的小孩多么麻烦,我哥现在一定发现了。然而他是一家之主,这个无风起浪的家锤炼了他,他保留了一丝耐心,开始着手处理我这个麻烦。

我感觉到我哥的视线,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从头发滑到裙角。我被他看得低下了头,虽然穿着裙子,但我感觉自己赤裸在我哥眼前。然后他问我:“孟梨,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吕新尧当然知道我是男是女,这个问题是问我的。

我回答说:“我可以变成女孩子。”



如果考试的试卷是我哥出的,我一定一道也答不对。我的方向完全背离了我哥的意愿。

“是吗?”吕新尧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也很可笑,这显然不是我凭一己之力能萌生的想法,我听见他问,“谁告诉你的?”

潘桂枝的名字让我觉得危险。我产生了一种本能:不能说出来。我扯谎说:“是我自己上网查的……”

吕新尧就笑了一声,笑我的谎话编得很愚蠢。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他说。



他一威胁,我就乖乖就范。我不敢再对我哥隐瞒,支吾地告诉他是潘桂枝教我的。话音落下的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我哥的情绪。

我觉得我哥生气了。我说假话的时候他还没有生气,这句真话却让他生气了。吕新尧质问我:“他是你什么人?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因为这样你就会喜欢我。”我以为你会喜欢我。但是我却惹你生气了。



“这也是潘桂枝告诉你的?”吕新尧的嘴角讽刺地牵了一下,语气变得咄咄逼人,“他说什么你都相信?你是傻子吗怎么这么好骗?”

我没吭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让他高兴一点。但吕新尧逼我出声,他托起我的下颌,目光直视我,对我说:“你不是说你会改的吗?”

没头没尾,没有前因后果的一句话。但我听懂了,吕新尧知道我能听懂。

我冷不防打了个颤:他什么都知道,也果然没有忘记。



“那是假话,你逼我说的!你不是也没相信我吗?我说我会改,你还是要搬走……”我觉得委屈,纸包不住火,反正骗不了他,“我改不了,死也改不了!”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却把我晾在那里,要我自己面壁思过。我对他的喜欢,在他眼里是一个需要纠正的错误。——一切都是错的,留头发,穿裙子!喜欢本身就是错的!

我咬牙切齿才能忍住眼泪,表情一定很难看,可是吕新尧偏要我抬头面对他,一语不发地欣赏着我脱落的“弟弟”面具。这是一个棘手的麻烦,我的哥哥那么聪明,聪明人都会取舍。过了一会儿,他说:“骗人又是跟谁学的?也是潘桂枝?”

“跟你学的。”我的眼睛被血丝重重捆住了,又酸又胀。



吕新尧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他看着他叛逆的弟弟,有些讽刺、有些好奇地追问:“我还教你什么了?”

“你什么都没教我!但我什么都会!”我恶向胆边生了,瞪着他,对他说了一句更大胆更叛逆的话,“你知道我喜欢你,你早就应该知道了……孙晏鸣没说错,强奸犯的儿子也是强奸犯,我会强奸你!”

我想让他高兴的,可是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哥一定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一个如此下流的弟弟。



我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鼓足了勇气,忍着没掉眼泪,可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忍无可忍地哭了。

我听见吕新尧发出了轻蔑的笑声:“孟梨,我借你个胆子,你敢吗?”

我哭不是因为他冤枉我,恰恰相反,他说得对,我不敢。

他有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桃花流水似的,笑起来却这么冷酷无情。我在那一刻完全被他的笑激怒了,禁不住一口咬在他近在咫尺的手掌上。

这不是我第一次咬我哥,他手指的骨骼硌在我的牙齿上,我一用力甚至听见了咯咯的声响。事实证明,胆子不会跟着年龄增长而变大,还有可能越变越小,只咬了那一下,我就松嘴了。

我泪流满面地对他叫道:“你不是我哥!”



这次吕新尧没有饶过我。过去孙月眉经常指责他的“偏心”,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偏心的坏处,正是他的偏心和宽容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谁家的弟弟会扮成女人去诱惑哥哥?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

他终于承认了:“对!我不是你哥!你哥哥是潘桂枝!”

吕新尧用那只被我咬了一口的手将我摁倒在桌上,当时一切尚未发生,但冥冥之中,必定有一种神秘的指引让那把剪刀出现在了我的余光里:

我看见一根钉子扎进墙里,剪刀孤零零地挂在钉子上。

那么方便,那么醒目,好像是谁早早备好,就为了等待这一刻被人取用。

我突然惊恐地预感到未来,那把剪刀和我之间存在的紧密联系……而我来不及作出反应,也无力改变什么,眼看它出现在我哥的手里。



“不要!求你别剪!”我又惊又惧,开始拼命挣动,“你打死我吧!别剪——”



然而他怎么会听我的?那命中注定的一刀还是落下去了。我曾经欠我哥一刀,现在他亲手把这刀还给我。他毫不留情,我无力回天。



那一瞬间变得尤其缓慢,我眼睁睁看见断发缓缓地在空中散开,再也不可收拾地坠落下去。



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惨叫。

也许是吕新尧松手了,也许是因为狗急跳墙,我第一次挣开了我哥的桎梏,在屈辱的眼泪汹涌而出的同时落荒而逃。



23 破蛹

还没有离开院子,我就已经发出了号啕的哭声,那声音凶猛地从喉咙里冲出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身体里是关了一头野兽的,尽管我哥将它豢养得那么乖顺,它也还是会有横冲直撞不听话的时刻。

我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一劲地跑,直到我的眼前没有了房屋,只剩下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我看见不远处搭的三个大棚,突然不想再跑,也不想回家了。

于是我蹲在原地哭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大声过,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伤心要哭给天地听,哭也哭不完。如果举头三尺的地方真的有神明,一定会嫌我吵。

人一难过、一哭就会想起更多难过的事。我想起吕新尧许多许多的不好,不光是这一剪刀,他还给我吃过很重的一巴掌、帮着孙月眉母子欺负我。我想起更早的时候,他不愿意我总跟着他,曾经把我关在家里。

这些回忆延长了我的哭声,哭到后来我忘了为什么哭,于是擦干眼泪,悲伤而茫然地举目四望。

当初我坐在我哥的车后座上跟他一起环绕白雀荡寻找孙晏鸣时,也经过了这里,当时好像还没有那些大棚。棚上盖着塑料布,在蓝阴阴的月光下反射着苍白而冷冽的光,晃动着,哗哗作响。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也许是为了躲避我哥,也许是被那片纯洁的白色所引诱,我往大棚的方向走去。

棚顶像白色的浪一样涌动,里面比外面动静更大,震耳欲聋,仿佛战场上的擂鼓,有一种古怪的、躁动的气氛,心跳忽上忽下的。快!在这惊涛骇浪的回响声中,一只茧,蠢蠢欲动,要裂开了。化蛹成蝶的一夜。



呀,不是挣开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好心人将茧剪开一条缝。——我蜷在角落里蹲着,一抬头,看见不该见的人。

他站在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尽管在黑夜里,那张脸显得模糊不清,我却依然不敢迎接他的视线,可即便低下头,我仍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他的目光戳出了无数个窟窿。

吕新尧站了一会儿,像在等我过去,但我没有过去,他也没有离开,而是朝我走过来。我往后缩了:“你别过来。”

吕新尧当然不听我的,我怕他,却躲不掉跑不了,困在一只破茧里,走投无路。我看着他走近,又在我面前蹲下,吕新尧蹲下也比我高,依然是居高临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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