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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孙月眉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在她看来,吕新尧搬出去不是因为厌恶我,而是让我单独享有一间房间。

为了防止家里养出第二个吕新尧,孙月眉开始对孙晏鸣进行悉心的教育,我常常听见她对着自己的小儿子数落他的哥哥以及死去的父亲孟光辉。

孙月眉告诉我弟弟,孟光辉是王八蛋、强奸犯,而吕新尧是白眼珠的狼,胳膊肘天天往外拐。

大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弟弟孙晏鸣幼小的心灵里就种下了一颗坏种子,他本来对吕新尧又爱又怕,但是这颗种子的存在让他的爱日渐动摇了,以至于他后来跟潘桂枝混在了一起。



20 一千零一夜

我哥搬出去以后,我一度担心他会讨厌我,就像他刚搬到我家时一样,因此在面对他的时候又变得小心翼翼。我想要做点什么讨我哥开心,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唯一能想到的捷径只有考试。



那段时间,我离开白雀荡的中学去县城念高中,每天比以往起得更早,也睡得更晚。早起是为了学习,晚睡却是因为睡不着。我哥的背影从窗边彻底消失后,我就像遗失了神像的信徒,从此也失去了神明的庇佑。

县城的中学里有间图书室,我借了好几本书回家,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就在被窝里翻书,脑子里全是我哥,每一页都是我哥给我的夜不能寐的折磨。

这种行为用毛林的话来说叫犯贱,他说人一犯起贱起来就不是人了,会变成牲畜、变成驴,贱到一定的地步,心就黑啦,什么缺德的事都干得出来。

但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毛林,没人教我这些。

我死心塌地犯我的贱,还要在我哥面前扮演改过自新的弟弟,一点也不敢让我哥知道。可是我有时又自相矛盾地想让他知道。



当我如履薄冰地徘徊在对我哥的亲情和爱情之间,费尽心机讨好他时,我弟弟正在鬼混的康庄大道上一往无前。

谁也不知道我弟弟是怎么结识潘桂枝的,当这件事被发现时,孙晏鸣已经和潘桂枝鬼混了不知多长时间,并且乐不思蜀了。

“我哥对我一点也不好,他从来不带我玩,也不爱搭理我,除了凶我就不会干别的啦!”念小学的孙晏鸣,已经学会了在女同学面前炫耀自己可怜的身世。他的两个哥哥,在他嘴里分别是“白眼珠的狼”和“王八蛋的儿子”。

当他面对的人变成潘桂枝时,对自己处境的形容又要更凄惨一些,他用同仇敌忾的语气说:“吕新尧才不是我哥!他喜欢给王八蛋的儿子当哥哥!”

潘桂枝经常因为我弟弟愚蠢的言论而心情愉悦,他惊讶地感叹说:“吕新尧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弟弟呢?”



孙晏鸣从潘桂枝那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和理解,他们两个一样仇恨吕新尧,也一样游手好闲,几乎像一对知己。潘桂枝像幽灵一样四处游荡的时候,孙晏鸣就像尾巴一样跟着他。

潘桂枝从我弟弟那里得知了我得罪吕新尧的事情,他仿佛对我哥了如指掌,并且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发生,十分怜惜地对我说:“弟弟呀,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潘桂枝有用不完的时间和耐心,他教导我:“你以为你哥哥跟我一样好说话嘛?早就告诉你,吕新尧比狗还凶……你知道他对什么人不凶吗?”

潘桂枝今天没有抽烟,但我依然从他身上闻到了烟的气味,这股味道随着他的靠近而变浓重。我想,我哥对梅青青不凶。他在大多数时候,对我也不凶。

潘桂枝却说是女人,男人只有对女人才会怜香惜玉。

“弟弟,你的性别搞错了,”他替我答疑解惑,告诉我,“你应该变成女的。”

潘桂枝好像被自己的说法打动了,说出最后的结论时,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亢奋。想想看,一个男人变成女人,这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情!他问我想不想变性?

我对他摇头。我一生下来就注定不是、也不能变成像梅青青一样的女人,可那一天,潘桂枝却用灼热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我,他说:“孟梨,你会想的。”

“我不想。”我再一次告诉他。

“不,你一定会想的。”潘桂枝同时对我作出预言和诅咒。

我讨厌这句话,却偏偏忘不了它——也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被潘桂枝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我害怕潘桂枝。我弟弟孙晏鸣则完全相反,他跟在潘桂枝屁股后面,仿佛见识到什么了不起的世面,变得更加胆大包天。他最为忌惮的大哥搬出去之后,孙晏鸣彻底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经常在院里院外四处乱窜。

有一天他厌倦了用双腿奔跑,转而盯上了两个轮子的自行车。



他趁吕新尧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爬上自行车,企图踩动踏板,但凭我弟弟的五短身材根本够不到踏板,他铆足了劲,最后连人带车一起翻倒在地。

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在孙晏鸣的哀叫声中,我走过去扶起了自行车,并给了他一脚。我警告孙晏鸣不许碰我哥的车,并威胁他,如果他再敢碰,我就把他的腿打断。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起孙晏鸣是我弟弟,更不记得他还是吕新尧的弟弟。我从小就讨厌孙晏鸣,他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变得更加令人讨厌。从他未出生时,我就时常会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我的小学老师经常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孙晏鸣在偷东西方面是有前科的,他既不敢碰吕新尧的自行车,又无法拥有自己的车,就理所当然地动起了歪脑筋。



小彭跟自己的嫂子办喜事那天,路边停满了自行车,孙晏鸣一边嚼着喜糖一边在饭店门口徘徊。我的弟弟从小就展露出了做贼的天分,他在这些车当中惊喜地发现了没上锁的一辆,于是迫不及待地将车推出来。

饭店里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我弟弟行窃的举动,年幼的孙晏鸣得意万分,他跃跃欲试地爬上车,开始了他生疏的骑行。

孙晏鸣不知道车是属于谁的,当大彭铁青着脸追赶他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是一颗糖球从我弟弟的口袋里掉出来滚落到地上,然后自行车的轮胎歪斜了,原本被他坐在屁股底下的座椅压在了他的肚皮上,把鼓胀的肚皮压得凹陷下去,接着许许多多的糖球滚出来,像晶莹的红宝石一样簇拥着孙晏鸣。

“啊呀呀,我的糖!”

他躺在地上,费力地伸长胳膊去捡在地上打滚的糖球,这时候一只脚踩过来,在孙晏鸣眼前把糖踩得稀碎。

我弟弟嚎叫起来:“你踩我糖啦!你要赔我糖!”

大彭盯着孙晏鸣看了几秒钟,突然伸出巴掌挥向他的嘴巴,我弟弟迟钝地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彭响亮地打了三个嘴巴。

“我赔给你!我赔给你!我赔给你糖!”大彭每打一下嘴里就恶狠狠地念一句。

白雀荡目睹大彭殴打我弟弟这一事件的人后来对此议论纷纷,他们说孙晏鸣不应该去偷大彭的车,因为他在那一天被自己的弟弟偷走了老婆。

孙晏鸣挨了打,从地上爬起来,大着舌头用哭腔说:“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告诉我妈……”说到孙月眉的时候,孙晏鸣抽泣了一下,好像觉得他妈妈不够威风,于是他嘴巴一撅,搬出了他心里最厉害的人。

说出这个人名字的时候,孙晏鸣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拔高了,他气势汹汹地威胁面前的大彭:“我要告诉吕新尧!他是我哥哥!你要死掉啦!”

不知道大彭是否还记得许多年前,他的眼前也曾出现过相似的一幕。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我弟弟,似乎觉得索然无味,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孙晏鸣着急地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等到吕新尧来救他。因为那天吕新尧不在白雀荡,他正在县城给他弟弟开家长会。

傍晚的时候我跟随我哥回到白雀荡,那时孙晏鸣正好从院子里跑出来,背后跟着喊他吃饭的孙月眉。

我们在家门口狭路相逢,孙月眉一脸阴沉地望着我哥,孙晏鸣则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直勾勾地盯着自行车,他看向我和我哥的目光充满了怨恨。

接下来孙晏鸣做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的举动,他瞪着吕新尧,骂了一句:“王八蛋!”

说这句话的时候,孙晏鸣的鼻涕跟眼泪一起下来了,他“哇”地一嗓子哭起来,推开孙月眉,头也不回地往远离家的方向跑走了。

我哥的表现在孙月眉看来相当无动于衷,她不去追孙晏鸣,而是折回来,用我哥最反感的说话方式——食指戳向我哥的鼻梁,连珠炮似的连骂带说道:“你弟弟今天被人欺负了你知道吗?你还记得你是他哥哥吗!你个没良心的……你个偏心眼的!”



这不怪我哥。我想跳下来反驳她,可是吕新尧没有给我机会,我在我哥背后,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听见他问我“下不下来”。

我立刻知道他承受了孙月眉无理的发泄,并且不打算解释,要去找他的弟弟了。

我对他摇头,然后才想起我哥也看不见我的动作,而在我摇完头的时候,车轮已经开始向前滚动。吕新尧擅长独断专行,可我忍不住把我哥想得温柔,我觉得他早就知道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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