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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我也不想住校。”看上去漫无边际的田野上只有我和我哥两个人,好像什么话都能说,我的心跳无端加快了,听见自己问,“哥,等我念高中了,你来接我好吗?”



“我要是没空接你呢?”他问。

“我就一直等你。”

“等不到呢?”

我哥似乎变得多了一点耐心,他没有急着拒绝我,而是顺着我往下问,好似引诱我追逐一线并不存在的希望。

“我走回家。但是哥你会来的……”我把最后的“对吗”咽下去,我哥却好像听出来了,他轻轻地拨了下铃铛,不置可否。然而隔了几秒钟,我听他说:“学会骑车,我就接你。”



骗人。我戳穿他:“学会了骑车,你就不用接我了。”

“所以你不想学骑车,是怕我不接你。”吕新尧没有回头,我却错觉被他的眼神逐字逐句地扫过。

“哥……”

我哥三言两语就让我不打自招,我盯着他的背脊,不敢多说话了。剩下一段路,我专心地嗅我哥衣服上的酒气,明明那么浓,为什么他不喝醉?

喝醉我就敢抱他了,比梅青青多用一只手那样抱。

孟光辉喝醉的时候,有时是满脸通红,像打鸣的公鸡那样叫个不停,有时还会泪流满面,情绪激昂地背诵那几句烂熟于心的诗,最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肚皮鼓成坟包,像死去一样,又在打鼾的时候诈尸般活过来。

但吕新尧不是这样。



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我哥喝醉是在夏天结束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白雀荡的村口有一伙小孩在打枣子。张不渝后来告诉我,打下来的枣子还没熟,酸得呲牙。他骂那伙小孩是傻蛋,起码有半棵树的枣子被傻蛋们打掉,再也长不熟,要烂在地里了。

我和我哥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酸枣开始腐烂的夜晚。

枣儿落在地上,而我爬到我哥的床上,第一次勾引了他。



19 胆小鬼

吕新尧是跟厂里的人在酒席上喝醉的。

我哥在家里是一家之主,可是一家之主在外面也要给人装孙子,跟吕新尧一起回来的小吴骂骂咧咧地骂他们的领导,他不叫领导的名字,而是叫“狗逼”。他说那个老狗逼一直摆谱。

小吴骂得很有劲,直到走远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种使人激动的力量,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但吕新尧却没骂,他不是不会骂人,而是对这种发泄方式充满了蔑视。在我哥眼里,叫骂的声音和屠宰场杀猪的时候,那畜生在临死前发出的嘶吼声差不多,除了声音大以外,还有什么用呢。

但我不是我哥,我听着小吴远去的骂声,心里也跟着骂了无数句老狗逼。不知道是酒精还是小吴的骂声让我哥觉得头疼,我关上院门回到屋里时,他已经躺下了。

我从床底下翻出存钱罐,抱到床上,下定决心对我哥说:“等我存够钱离开白雀荡,你跟我走好不好?”

吕新尧没有回应,他揉着太阳穴躺在床上,像思考什么似的许久没有动作。

我以为他睡着了,但另一种直觉又让我感到没有。当时屋子里一定有一只看不见的幽灵在引诱我,于是鬼使神差地,我越过那条并不存在的沟、从我的床上爬到了我哥的床上。

仿佛验证了我的直觉,我哥眼皮轻轻地撩起了一条细而窄的缝,几乎是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我趴在床沿上偷看,心岌岌可危地悬停了。

这一幕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说不清为什么,我想到了萦绕的十指,重重叠叠,系成一个扣,缝隙被湿汗黏住……一个缱绻的死扣。

我哥眼睛半睁,定定地注视着我,他的脸被凉风吹了一路,现在才像酒后回甘一样红润起来。这样的神情从来没有在我哥脸上出现过,他向来说一不二的气魄和主见统统消失在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里,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我却突然知道了。

色胆包天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可以发生在一个胆小鬼身上。

我被他木然的神色蛊惑了,把自己凑上去,贴上我哥嘴唇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嘴唇和我的心一样是颤抖的——我颤抖着嘴唇和心跳,在我哥柔软的嘴唇上嘬了一口。

完成这个动作的时候,我哥的睫毛死而复生般地、狠狠地颤了一下,接着一股苦涩的酒味跟着我哥一起舔开了我的嘴唇,挤入牙关,湿湿润润地在舌尖上流淌。我感觉我哥是喂了我一口酒,又含着我的嘴巴,替我一点一滴吮吸干净。我的灵魂被他吻得战栗起来。

嘴唇那么湿,我却感到渴,向我哥要水喝。

相濡以沫,意思是泉水干了,快要渴死的鱼互相用口沫濡湿对方。

我和我哥不是在接吻,我们是相濡以沫。

我哥发烫的掌心摁在我的脑后,拨开头发,重重地揉过我的耳廓,就像是一场栩栩如生的梦。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哥也是有欲望的,而且这个欲望可以落在我身上。

可是吕新尧喜欢梅青青的屁股,不喜欢他弟弟的屁股。

当我哥的手指一节一节按过我的脊背,把每一处骨头都按散了以后,终于揉到那里时,好像也突然想起了这个事实,动作戛然而止了。

我哥扫兴地停下去之后,我的眼前骤然一黑,被我哥拉过来的一床被子遮住了半张脸。我看不见我哥,但却感到他正凝视着我,短短的几秒钟,我一动也不敢动,数着自己的呼吸——一次、两次……

数到第十次的时候,一种未知的恐惧油然而生,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哥”。

然后我脸上盖着的被子终于被我哥拉下来,像平常一样盖在了我的身体上。我仰望着我哥,又叫了他一声。



吕新尧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从迟滞中动了一下,在我的嘴唇上一触即收,他垂下眼皮,用一种我和他都感到陌生的语调对我说:“我喝多了,对不起。”



我哥的语气和说出来的话令我难过。我心想,不对。错了,全错了。错的是我,不是我哥,是我要爬到他的床上勾引他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掉眼泪,就好像是它自己要掉的,我看不清我哥了,但我的本能指引着我将脸埋在了我哥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哥,我错了……你打我吧。你别道歉。”

我哥没说话,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我不敢离开我哥,他的床、被窝还有体温,我很怕他讨厌我,尽管我这样黏着他会让他更讨厌我。——我哥也一定很想踹开我,尽管他并没有踹过我。

“放手。”吕新尧说。

他让我放手,但是他知道我不会放的,所以毫不留情地替我执行了这一命令。

吕新尧松开我的时候,眼神在那一霎好像变得清明又深沉。他捏了捏眉心,随后从床上撑起来,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我慌了,几乎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滚下来,光着脚追上我哥,赶在他离开前堵住了门。我第一次跟我哥对峙,浑身都因为害怕而颤抖,我问他:“哥,你去哪儿?”

吕新尧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让我滚开。

但我没有滚,仍旧死死地抵着门,对他说:“你别走。”

然而就像孟光辉用皮带抽我哥那天一样,我根本拦不住吕新尧,他一点也不想看见我了。我的口腔里还流淌着我哥留下的味道,苦的,涩的,甜的,我不知道我在我哥嘴里留下了什么,但一定让他觉得恶心。

我的后背脱离冰凉的门板时,一种难以抑制的伤心涌出来,让我不顾一切地向我哥扑上去,紧紧地箍住了他。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伤心地威胁他说:“你打我吧,你把我打死,我就放你走了。”

吕新尧却没有立刻对我动手,他似乎在僵持中冷静了下来,开口问我:“谁教你的?”

谁教我亲你的?谁教我不放你走?还是谁教我威胁你?我对我哥摇头,没有人教我,就像掉眼泪一样,没有人教,我自己就会了。

“是我自己想的。”我说。

对于真假,吕新尧有自己的判断,我猜不到他是否相信,但他的弟弟一定令他不胜其烦,因此他不愿意多追究,只问我:“能改吗?”

我还是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

吕新尧让我再说一遍。



诚实是被所有人赞扬的品质,我哥向来喜欢听实话,但是这一次他却对我的坦诚感到厌烦。对我哥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而我只有撒谎才能投其所好。

我是在我哥的逼迫下学会撒谎的。我心里悲哀地想:我做不到。但我却对他说:“哥,我会改的,我可以改!你别走行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骗过我哥,我希望他像以前我犯错的时候一样,对我说“没有下次”,但是这回他没说。

我的谎话没能留住我哥,吕新尧在第二天就离开了我们共同的房间,搬到外面的屋子里去住了。



那间屋子原本是杂物间,孙月眉看到我哥把它清理出来的时候,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而当她发现搬进去的人是我哥时,眼神中立刻充满了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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