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不知道没有表情地说玩笑话是会被当真的。
苏风眠愣了片刻,垂下头,盯着季知非的鞋尖,锃亮又昂贵的马丁靴在这酒吧里显得格格不入,好像这种鞋子应该踏进五星级饭店而不是嘈杂的小酒吧。
其实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有房有车理应是很有底气的,但是坐在季知非旁边,苏风眠有一种回到十几年前大学校园的感觉,自己很失败很透明,旁边的季知非却是被众星捧月的,可望不可及的。
今天下午饭都没吃完他就离开了饭店,一个人走进了这个离那饭店最近的酒吧,没有和季知非打一声招呼,他不知道季知非怎么就找到这里来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就跑到酒吧里,季知非只是坐在自己旁边陪着,只说一些“别喝了”,“少喝点”......这样不痛不痒的话。
“对不起,本来今天还是我说约你出来吃饭的,但是......发生了一些......”苏风眠不知道怎么解释在饭店看见叶傅轶的事,他不自觉地抓了一下裤子,心里的那种酸涩感忽然就涌了上来,他没办法对季知非说这件事,话就塞在喉咙里,倒不出来。
“不用道歉,而且有些事情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通常说这句话都只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但季知非说这句话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苏风眠点点头:“谢谢。”
季知非伸出右手:“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苏风眠没有牵上去,而是撑着吧台站了起来,纵使他头很晕,可他也不敢真的让季知非扶他。
季知非也只好作罢,走在苏风眠前面,带他上了车。
“你不舒服的话可以开窗透气。”季知非告诉坐在副驾驶的苏风眠,语气很柔和,好像说话声音大一点就会吵到苏风眠,“拉一下安全带。”
“嗯。”苏风眠应一声,“我家在北街小区十栋......”
“十栋十五楼三户。”
听到这话苏风眠心脏猛地跳一下,但却不是被季知非说出的话吓到,他也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刚才紧张了半秒。
“你睡一下吧,到了叫你。”季知非说完便看了一眼手机高德地图,地图上显示交通状况并不良好,有几段堵车,估计得绕路,走挺远的,“很塞车,我绕城郊过去。”
“好,谢谢。”
季知非笑了一下,这算是他今晚难得的一个表情:“不用道歉,不用道谢,以后都不用。”说罢,他就打方向盘,把车开起来了。
苏风眠便闭上眼睛休息,车子开在柏油路上发出不大不小的隆隆声是很好的助眠音。
季知非会时不时瞄他几眼,他想到今天在饭店里的事,他在衣莱餐厅等苏风眠上洗手间,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他回房,他就出去看了一眼,紧接着就看见了叶傅轶。
然后他就知道自己还是疏忽了,没注意到叶傅轶还是进餐厅用餐。
苏风眠肯定是看到叶傅轶那一桌子人,所以自己离开饭店了。
其实季知非一开始发现苏风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心里有些恼火,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想承认这些情绪里,其实包含了不大不小的醋意和嫉妒,但他觉得自己着实用不着去嫉妒叶傅轶。
进来这个酒吧看见苏风眠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倒不是生气,而是心疼,很难受,他想,或许苏风眠不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比他舒服到哪里去。
可是季知非不认为自己应该表现出来一点点的失落和越界的心疼,他知道,在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如果自己表现得更难过,会加重对方的负担,但是让他去摆出一个笑脸也不可能,他只好面无表情,他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去掩盖弥漫在胸腔里的低气压。
不过,比起几小时前,现在他心里已经没那么难受了,成年人自愈的速度总是很快,也理应要快。
可是,他不知道苏风眠会怎么办。
过了十几分钟,季知非把车开到了苏风眠家楼下。
他瞄一眼坐在旁边的苏风眠,又在小区门前的路口靠边停下,轻轻喊了苏风眠的名字,喊了好几声,他也没有应,季知非知道他睡着了,却没有继续叫直到他醒过来。
但是他看见苏风眠手里的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来,想到了他要帮苏风眠请假的事,便拿过了他的手机,发现他的手机其实是没有密码的,一滑就开了。
开屏后就是微信聊天界面。
季知非很想做到不去窥探隐私,不去看其他的消息,只是盯着叶傅轶的聊天框几秒,看着消息数量又跳增了一个。
还是忍住了没点开,切换到联系人列表,找了找,看到几个“主任”,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要给谁请假,只好一个个点开,却全是空白聊天框,去看了一下苏风眠的QQ,也全是空白聊天框,除了一些资料群。
他没辙了,切回微信,只看到叶傅轶不停地发消息,季知非皱了皱眉,还是点进去了。
第33章
这座北方城市的三四月可以比较完美地和古诗里的三四月吻合。
或许是因为古时候诗人们生活的地域大都偏北方,所以写出来的春天大都是北方的春天,苏风眠来北方以前一直不知道草长莺飞,河堤杨柳到底为何这么美好——这些东西他见的太多了,在南方,一年四季,柳树都是青的,草都是绿的,似乎不值得特地作诗。
因为他从小就在南方生活,读大学也是在南方,所以他很熟悉那里,也很怀念,南方似乎是一个摇篮,是他记忆里真正的家。
他记得南方小城总是湿润潮暖,尤其三四月梅雨季,回潮的时候,墙壁枕头总是黏糊糊的,衣服怎么也晾不干,虽然天气不冷,但室内总冒着寒气,他的感冒也就断断续续地不会好。
室友们调侃他最多的,就是他作为一个医学生居然不能把自己感冒给治好。天知道其实学临床的也不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自己给自己开药也不能是处方药,处方药还是要上医院或者药店去开。
但是他印象里自己也没有如此体质差,体育课和每天的晨跑一样不落,除了春季流感,基本上也不会生病。
反而从进入三十岁之后这些运动习惯都慢慢消失,身体才真的变得有点糟糕。
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他罕见地犯哮喘了,从七岁起就没犯过,三十几岁的时候再犯就已经挺严重了,吃了一段时间药,前几年好转了之后就没有吃,只是步入四十的这两年,他似乎又容易感到胸腔不太舒服,感冒严重时也总是在肺炎的边缘徘徊。
以前吃点感冒药就能搞定的流感,现在得拖上一两个星期。免疫力低下的时候还会发烧。
所以别提酗酒了,他连熬夜都不太敢熬,高三老师压力不小,苏风眠也尽力督促自己早些睡觉。
苏风眠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眼睛干涩胀痛,前额沉重得像塞满了鹅卵石,太阳穴突突跳,仿佛里头住了一个凿矿人,一下一下凿着他的脑袋。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凉的,比手凉,便放心了,至少他没有感冒发烧,应该是昨晚喝太多了才会头晕。
他拿过手机,放进被子里捂热,但是发现被子颜色不是熟悉的灰色,而是......花床单,大红大紫的那种花色。
他愣了愣,稍微清醒些,支起身子看了看周围,柜子和墙壁的颜色都是冷调的灰白黑,和自己身上盖的这床花棉被格格不入,但这很明显也不是他家。
“醒了啊,醒了就喝点水吧。” 苏风眠听见房间门被打开,季知非站在那,表情不那么自然,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说,“我帮你请假了。”
“怎么帮的?”苏风眠知道这话一出口就是傻话,听起来还没酒醒似的。
“......”季知非沉默片刻,“你昨晚把手机给我,叫我给你请的。你真的喝这么多了?连这个都记不得。”
“呃......记得,记得,那麻烦你了。”
苏风眠其实记得一些。
他记得昨天晚上是季知非帮他把衣服换了,又给他洗了脸擦了身子,而且季知非喂他喝了一点水,水不是白开水,而是苦的,可能是一些醒酒药之类的。当然也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和季知非说过给哪个领导请假,要怎么请,苏风眠记得自己似乎没说清楚,当时自己的意识都很混沌了,也没办法组织语言吧。
总之昨晚也顾不上好不好意思,只是觉得很累,随便季知非怎么折腾。
但是被季知非照顾的时候,他心里很高兴,好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高兴,这种高兴甚至可以称得上幸福——或许是在与叶傅轶对比之下的幸福,或许只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季知非,也有可能只是酒精作用。
他不知道。
苏风眠尴尬地拿过柜子上的保温杯,拧开,一股热气冒出来,蒸了他满脸,他感到冰凉的脸温热了许多。
苏风眠喝了几口,发现季知非还站在门口没走,问:“你站在那做什么?”
“等你起床我就能去上班了。”季知非轻轻笑了一下,“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
苏风眠把保温杯里的水像闷酒一样喝得一滴不剩,掀开被子,才发觉自己穿着蓝白条纹的衬衣,他愣了愣,看着这病服一样的睡衣,又没忍住问:“那个,这是病号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