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围读的时候,编剧特意把这一段戏拿出来讲过,徐温凝神静心,读了一遍剧本,默默在心里回想当时编剧的剖析,不知过去许久,他自认为已经把自己那一部分戏揣摩透了,放下那几页纸,关掉了房间里的大灯。
床头的小灯散发出暖黄的光,他躺下却难以入睡,为了不使自己陷入对王标事情的焦虑中,他试着揣摩了一会儿章页的戏份,不知道是晚上受了凉还是鼻炎又要发作了,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咳嗽了几声,鼻子也有点发酸,于是又掀开被子去找抗过敏的药吃。
这一晚他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被闹钟叫醒,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便是头疼,他使劲搓搓脸,把手机从插座上拔下来,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剧组助理小张在房车上等他,他一上车,小张就把今日要穿的戏服塞给他,同时还有一袋油条一杯豆浆。
“谢谢。”
小张道:“你先吃吧,导演组发通知说今天任务重,让你们去了就化妆,争取早点开工。”
“好。”程杨把戏服放在里面的小床上,回到卡座旁边,桌子上的食物瞧着油腻,他没有动油条,就把豆浆喝了。
到了片场的化妆间,章页的发套已经戴好了,看到程杨,便指着他的化妆桌说:“吃早餐没?早晨赵多多买多了,剩下不少。”
程杨看到除了喝的,还有一盒原封未动的扁食,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他吃过,算是D市这边一特色饮食,他向章页笑了笑:“谢谢。”
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事情是没办法逃避的。明明吵了一架,又不得不主动去递台阶,今天对方再递回来,握手言和,一切回归正轨,细想想,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程杨觉得‘营业’这个词挺好的,因为‘营业’可以维持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和睦,也可以把所有人都圈定在一个大致的范围内,不至于让一些人离人类社会太远。
等到真的开拍后他才发现,如果不是章页这盒扁食,他指望那杯豆浆,是没办法撑到下一顿饭的。
净室的戏既有白天部分也有晚上部分,导演组和道具组商量后把场次做了调整,打算先一口气把白天的拍完,然后道具和灯光再稍作调整,拍晚上的。
两人进入石室,放好铺盖卷,一个开窗眺望,一个四处打量,翻开待抄的典籍。
沈锷务实,翻完便开始研磨,准备抄书,徐温却仍旧在窗前站着。
监视器后,吴震不无欣慰地低声对刚刚赶到的孙昌说:“他俩都会毛笔字,刚才让他们试写了一下,居然都写得不错,省了用代笔还要设计错位镜头的麻烦。”
孙昌盯着远处的章页说:“这场戏我觉得小程应该是没问题,小章……你多点耐心,有什么问题我去跟他沟通。”
吴震叹道:“你这操心的,都快成他妈了。”
那边程杨从窗口回到书案旁,在章页对面坐下,铺纸,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纸张上面,四号镜头推近,给特写,然后换三号镜头,是程杨的正面,他开始念台词。
“师兄,为何要答应李建斌和他比武?”
当时他赢了敖鹏,敖鹏不服,要他弃木剑,真刀真枪再来一场,沈锷上去解围,朱振庭饰演的李建斌亦上去给敖鹏撑腰,双方推攘,最终以沈锷和李建斌约比试暂时平息了争端。
“怎么,怕师兄我输了,你也跟着没面子吗?”沈锷说。
吴震叫停,大概是刚开始拍,大概是孙昌刚刚的提醒,他不怎么暴躁,甚至可以说和蔼:“小章,你记住,你是想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的,所以别那么严肃,稍微带点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皮笑肉不笑,然后接下来那句,就可以笑得真挚一点了。”
章页默默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个镜头又重新来了一次,这次吴震没说什么,继续往下拍。
徐温抬头看他,低下头继续写字,同时明确地否认:“不是。”
程杨其实很能体会徐温此时的心境,徐温这样问沈锷,是想知道他帮他,全是因为掌门的托付,还是说有朋友间的情谊,而他看向章页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章页在拍花絮时帮他喊话王标,主动说教他学游泳,以前的宵夜,今早的扁食,只是如当日在卫生间里听到的——为了拍戏需要的故意示好,还是说……还有昨晚义愤填膺的质问,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章页放在桌子下面的脚在他膝盖内侧轻轻碰了一下:“程杨?”
程杨蓦然回神,先对上章页的眸子,然后去找监视器后的导演:“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他一向少出错,吴震没说什么,略点了下头,抬手示意再来。
☆、22
“那是怕你师兄技不如人,让人打残了,后半辈子无依无靠,找你养老?”
章页的嗓音本就低沉,后半句话又刻意压了点声儿,磁磁的声线撞入耳膜,程杨抬头看他,对上他似带了笑意的眼眸,心头蓦地收缩了一下,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书案很矮,两人在书桌下的腿难免会挨在一起,起初不觉,此刻程杨只觉得挨着的地方好热,他试着挪动了一下,章页向他投来一瞥。他没躲,反而望向章页的眼底,那里好像有什么,但他做不得准。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
“他那样人,纯粹是无事生非,你理他一次,只怕他又有别的事来烦你。”
章页稍稍停笔看向对面,程杨微微低着头,刘海挡住了一部分眉目,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尖尖的下颌线下是修长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蓝色交领袍敞开一线,锁骨若隐若现……
他蓦地收回视线,调整后落定在程杨脸上。
“你说得不错,不过师兄弟间切磋也属常事。”
监视器后,孙副导低声说:“今天不错,那种微妙的氛围有了。”
吴震亦低声说:“别夸。”
“那你,又为何要陪我一同受罚?”
果然一夸就不灵了,吴震叹了口气,今天场地不大,又是室内,他没用小喇叭,却下意识提高了嗓门:“小程,徐温这个时候,不光是在试探沈锷了,前面说李建斌那些话都可以当做是铺垫,两人交锋几次,沈锷很滑,他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到了这里,他真正的目的才表露出来,他首先是含酸,忐忑,最后才是进一步的试探。”
程杨看着吴震:“他想知道沈锷是不是因为掌门的缘故才来陪他受罚,但说他含酸,他含谁的酸?总不能是掌门吧?”
吴震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含他自己的酸。”
程杨怔住了,他没听懂。
吴震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理解,又换了个说辞:“打个比方说,你对一个女同学有好感,这个好感刚处于萌芽阶段,就朦朦胧胧的,你们班里有个什么活动,你俩分到了一组,结果你们没弄好,责任主要在你,但是她跟老师说,要和你一起受罚,然后放学了,你俩留在教室一起打扫卫生,那这个时候,你是不是会盼着,她跟你一起打扫卫生,不光是觉得任务没做好,而是想陪你,帮你,最好是也对你有那么点意思,那你问她话,她一直给你打太极,你会是什么心理?酸涩,失落,对吧?鼓起勇气再直接点问,会不会忐忑?如果她要是当场再义正言辞地声明自己就是喜欢扫地,你是不是快要哭了?”
旁边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说简单点就是有点吃醋吧。”
吴震道:“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比吃醋稍微复杂点,吃醋而不自知,还有一个忐忑的心理在。”
程杨可能是在消化吴震的话,一脸沉思状,眉头微微皱着。
他坐着不动,拍摄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所有人都干站着。
章页迟疑几秒后,伸手拍了拍他:“程杨?”
程杨隔着桌子看着他。
章页:“你要是看着我实在找不到感觉的话,你想想别人。”
“我在想。”程杨静静答。
在想高中的女同学还是常编剧,抑或那位老师?还是什么二次元制片人?章页被他一句堵得心头发闷,一时说不出话来。
等章页回过味来,他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
吴震倒也不催程杨,弯腰拿起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孙副导在一旁道:“小程可能还没谈过恋爱,估计找不到你说的这种感觉,要不调整一下镜头角度?不拍正面好了。”
吴震拧上杯子,嚼着喝进嘴里的茶叶渣:“他要是打算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就要学会面对,今天你让他做弊过了,以后他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孙副导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两三分钟,程杨望向吴震:“可以了,重新来吧。”
吴震抬手示意场记打板。
……
“那你,又为何要陪我一同受罚?”
“你知道的,受掌门所托,自然要与你有难同当。”
沈锷一句话,徐温沉默下去。
气氛转僵,沈锷又找补,没话找话,聊起所抄的典籍,聊起制定规范的祖师,师兄弟其实都想打破僵硬,彼此配合着一起诽谤祖师,气氛又渐渐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