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杨摇了下头:“再说吧,说他影响胃口,先吃饭吧。”
章页见他说话这个意思,似乎并没有被王标那个垃圾影响到,便也不再多说。
饭后,程杨起身收拾餐具,章页道:“你去躺一会儿吧,放着让赵多多回来了收拾。”
程杨瞥了眼后面的床:“我躺了,你呢?”
章页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我不困,打两把游戏。”
程杨便没多说什么,收拾完餐盒,起身往后面走去。
是第二次睡这张床了,今天床上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条折叠好的浅黄色毯子放在枕头上,雪白的床单抻得很平,他拿起毯子躺下去,将毯子抖开拉了一个角搭在肚子上。
只是他躺了半小时就被叫醒了,高三拼命那会儿常常学习到深夜,中午养成了趴一会儿的习惯,所以他入睡很快,虽然时间不长,却睡得很好。
他从小床上下来,赵多多把药和水一并递了过来:“卖药的说这个吃了不会困。”
程杨接过,扫了眼盒子后面的说明,道了句谢,又说:“多多,加个微信。”
赵多多虽然知道程杨是要给他钱,但主演主动要加工作人员微信的情况可不多,他还是爽快地点开自己的手机:“你说,我来加。”
程杨报了一串数字,抠出一粒胶囊,用温水吞服了下去。
章页边喝水边看着他们两个发呆,一瓶水下去一半后,他拧上瓶子放在桌子上,弯腰下了车。
外面很热,从房车走出来,程杨觉得进入了蒸笼,章页远远走在前面,步伐也是懒洋洋的。
工作人员已经陆续到了片场,在高温中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上的工作,缓慢而熟练。到了化妆间,化妆师打量程杨一眼,摊开工具给他补妆,他摸出手机,给赵多多发了一个红包。
下午的情形正好相反。
上午频频出错NG几乎都是因为程杨,下午风水轮流转,变成了章页。
每人三百份祖师大作抄完,又困又饿又累,双双扑向床。
床只有一张,人横七竖八躺着,歇了一会儿,沈锷踢了徐温一下:“饿吗?”
“还成。”声音虚弱又无力。
沈锷也很饿,呆呆地望着上面的屋顶,过了一会儿,开始有点迷糊。
半睡半醒间,沈锷听到窗外一声响,他起身,窗外只有漆黑的夜和弯弯的月,若不是窗台上那张字条,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镜头推近,照见纸条上的字,沈锷的手微微颤了颤。
柿子堡外一别七年,不知汝今日能否挡我一剑。
吴震喊了一上午,天气干燥,他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小章,柿子堡是沈锷的童年阴影,所以他首先是震惊和恐惧的,清醒后才是愤怒。”
章页冲吴震点头,这一段又重新来过。
然而章页无论如何都给不出吴震想要的恐惧。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演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恐惧,没有办法和角色共情,导演着急也是没用,吴震心里清楚得很。他要的不是睁大眼睛张着嘴尖叫一声强行凹出来一个恐惧的模样,他要演员发自内心的情绪流露,何况沈锷这个角色性格本就内敛,就算是怕,惊惧也还是收着的,所以更是急不得,反而是重拍几次后,孙昌有些沉不住气,因为他知道章页来自怎样的家庭,他这个年纪,应该是没有机会体会过真正的绝望的。
一连五条都没过,章页未免有点心浮气躁,他靠在窗台上找感觉,甚至把很久以前看过的恐怖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总觉得不对味。甚至程杨走过来的时候他都没留意。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怕水吗?”程杨声音又轻又低。
导演叫了暂停之后,摄影和场记及其他工作人员都各自坐下歇息喝水,午后闷热,窗户又教封上了,一丝风都没有,每个人都感到困倦。这个角落里只有他们两人。
章页回神,抬起眼看着他。
“我那时候只有三四岁,我只知道是妈妈不想要我了,带着我去海边玩,把我丢在那里……”
章页愣了一下,倏地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程杨:“然后呢?”
“海浪来了,我在水里载沉载浮,我喊救命,没有人能听见,不过我是幸运的,后来被一个叔叔救了起来。”程杨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故事。
章页看着他平静的外表,回想着他昨晚在水里的僵硬模样,一时觉得很揪心:“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后来,其实也只是我爸的推测,她应该是产后抑郁一直没走出来,所以才会。”他没有说下去,他也没说完,其实那天他是幸运的,他妈妈带着他去海边寻求解脱,他获救了,他妈妈永远没有再回来。
章页定定地看着他,程杨的眼尾有些发红,他转过了脸,章页也收回了视线。
“所以,你可以体会一下我看到大片的水……我昨晚那个样子。”程杨声音越来越低。
章页抬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如果今天收工早,我还教你游泳吧,只有你学会了游泳,你才能打败自己的恐惧。”
程杨看着他,张了下嘴,还没有发出声音,吴震忽然走了过来:“小章,咱俩再聊聊。”
章页深吸一口气:“我觉得差不多了,要不再试一次?”
吴震看着他,末了点头:“行。”
章页重新站好位,手中擎着那张纸条,他想程杨就算知道了他妈妈是因为长期的产后抑郁才会那样做,可是心理上的阴影总是揭不过去的,就像那年暑假里,他在房间里玩手游到深夜,肚子饿了,去厨房找东西吃,路过书房,忽然听到一道压抑着的哭声,来自于他妈妈,当时屋子里的两个人情绪都很激动,没有人察觉到门缝外的他。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他妈妈对他爸爸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回头看,什么都不值得’那句话时绝望的表情和声调。
他不知道他们谈了多久,但他爸爸的耐心还算好,让她想想两个懂事可爱的孩子,还有年事已高的父母,他妈妈一直哭,哭得断气。
她妈妈那样哭的时候极具感染力,他在门缝外跟着掉眼泪,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心里很难受,忘了去拿吃的。
后来他爸爸出来给他妈妈拿水,他悄悄溜走了,那晚他没办法入睡,反复想着他妈妈说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想着想着就开始钻牛角尖,自己是什么?谁又是什么?
不过他当时到底没太害怕,只是担心父母会离婚,后来才发现,他们的情况比离婚还不如,他妈妈去寻找自我了,留下彷徨的爷仨,失落焦虑的父亲和两个彷徨无助的孩子……
害怕是他妈妈出走一年多后的事情,那天他生日,他爸爸喝醉了,他看到他爸悄悄流泪,他忽然开始害怕,怕他爸爸有一天也生出同样奇怪的想法,像妈妈那样丢下他们,再后来,他开始怕自己会像妈妈那样……
“师兄?”
徐温声声叫着魔怔了的沈锷。
沈锷回神,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呢喃:“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还没听你说过家里的事情。”
“我不知道……父母的尸骸在何处。”
烛台上的火苗忽闪忽闪的,徐温的声音也缥缈如烟:“……很大的房子,一场接一场的宴会,记不清面孔的人,很多人,还有很多漂亮温柔的姐姐,他们围着我讲故事,喂东西给我吃,荡起来可以摘到枇杷的秋千,缥缈的纱帐外眉目低垂看着我入睡的母亲……”他话音陡转:“那间屋子很黑,母亲抱着我,她也不说话,只是伤心,反复吹一首曲子……”
公主即便不是徐温的亲生母亲,但对他还是充满慈爱的,程杨默默想,其实在这一点上,徐温要比他幸福很多。
……
三号镜头推近,给章页正面特写。
“我家里很穷,娘病死了,爹死于劳役,六岁那年北都城破,我随流民一路南下,一年多后,在柿子堡落脚……落雪后还挂在枝头的柿子是最甜的,用秸秆插/进去,轻轻一吸,果肉在嘴里化成了糖水,冬天农活不多,我枕着胳膊,在草坡上晒太阳,头顶是高远的天空,手里有火红的柿子,多好的日子啊……那天在田里割麦,马蹄声骤响,是流寇来了,我被老丈推进了麦垛里,外面厮杀声震天,我躲在里面发抖……他们放火的时候,那个烟顺着风钻进去,我还是没藏住……那个女孩瞧着比我大不了三五岁,她用剑挑开几捆麦子,居高临下看着我,她没杀我,骂我胆小鬼,说我的血会辱没她的剑……柿子堡没了,只剩下我一个活人……后来我就到了桐城,掌门在街上遇到我,给我买饼吃,我就跟她走了。”
回忆太耗心力,何况本来就两日夜没进食,两个人似都倦了,并肩在床上躺着。
徐温转过脸看沈锷:“师兄,我们现在都长大了。”
长大,意味着很多事情不会再像小时候那么无能为力,意味着遇到困难的时候不会再那么被动地等人去救,意味着有了挣扎的力量和勇气。
沈锷眼中闪着泪光,微笑说:“是,我们都长大了。”
转眸,瞥见徐温眉头皱着,沈锷想替他揉开,徐温避开了,然后在床上滚了一下,滚到了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