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瘦了,章页心里想,他大步走了过去:“走吧。”
水吧过去便是泳池。楼层太高,对面落地窗外一片漆黑,窥不见丝毫景物,泳池有几百平,水波一片碧蓝,延伸到窗下,穹顶上的满天星微弱似真的星海,倾斜下来,在水面营造出波光连连、浩渺缥缈的氛围。
程杨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望着那么大片的水,他脑子里一阵眩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章页走在前面,下水游了一小圈回来,看他仍然站在岸边,仰头看着他:“下来啊。”说罢还拿水泼了他一下。
程杨深吸一口气,扶着栏杆下了水,虽然靠岸边的水深只有1.2米,但身体被水流包裹起来还是让他觉得浑身僵硬,他闭了一下眼又睁开,艰难地走向章页:“开始吧。”
周围的光线不太明亮,章页没能察觉程杨的异样,他抹了把脸上的水,顺手把湿漉漉的刘海拨向后面,露出整片光洁的额头:“我先给你示范一下。”
程杨点头,他竭力不去看眼前的水,将目光锁在章页的脸上。
周围很安静,散流器里吹出微凉的风,拂在人脸上,让人有置身夜晚海滩的错觉。
程杨的眼睛睁得很圆,眼神太专注,反而透出几分稚气,细碎的黑发遮挡了一部分眉眼,眼尾微微发红,像是抗拒着什么又依赖着什么,被这样帅气的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看,章页恍惚觉得自己仿佛是万能的,动一动手指,就能给予对方无穷的力量,被需要的感觉让他失神了一瞬,然后他迅速收敛心神,把从专业游泳教练那些问到的动作要领一字一句复述了一遍,同时配合着肢体动作。
程杨盯着章页翕动的嘴唇,思维还是无可逃避地被铺天盖地的水波淹没。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几米高的海浪从视野的尽头奔涌而来,海风灌入耳中,轰隆巨响,天地在他的视野中变了颜色。
他恐惧,害怕,连连后退,脚趾陷在沙子里,跌倒,爬起来,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试图在浑浊的水面上找到那个女人,问问她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她要这样对他,可是风浪声太大了,没有人能听到他。
他出自本能地往岸边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跑,脚被沙子里的贝类划伤也不觉得疼。
可他还是太小了,那么小小一点,拼尽全力也跑不过从背后砸下来的水墙。
视野里都是水,铺天盖地而来。
浑身都很疼,头很晕,腥咸的海水瞬间就灌满了他的口腔,他哭着喊‘外公’喊‘爸爸’。
气息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柔软又弱小的身躯裹挟在海水中,像是一朵无依无靠的浪花……
章页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停下了比划的动作,手臂缓缓垂下,又举起,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
“程杨?”
程杨的呼吸越来越困难,随着那一声喊,他脑海中的潮汐渐渐退去,视网膜里大片的水被迫近的章页的五官覆盖掉,他蓦然回神,睁大眼睛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微微弯下腰,爆出一串闷咳。
章页见他站立不稳,下手便准确抓住了他的肩膀,变了声调:“你怎么了?”
“我……”冰凉的空气蹿入喉间,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章页迅速做了决定,揽着他往岸边走去,湿凉的水溅在脸上,程杨渐渐清醒一点,恐惧感却挥之不去,他下意识握住了章页的手臂:“我不想学了。”声音在发颤,像将裂未裂的弦。
“你怕水?”章页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问。
英俊的挂着水珠的脸上透着关切,鼻翼中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那浅浅的气息让程杨心安了一些,他虚弱地点点头。
“怕水怎么不早说?”章页的脸从他的视野里回拉了一点,停下后,诧异地打量着他。
这边的水只到胸口位置,至于会怕成这样吗?章页心思电转,又将脸重新推近,盯着他:“你是不是溺过水?”
程杨脸色一片惨白,盯着章页漆黑的眼瞳看了一秒钟,垂下了视线,轻轻点了一下头。
章页不知是气恼还是郁闷,‘呵’了一声,然后打横把程杨从水里抱了起来。
视野里的景物瞬间颠倒,瞳孔由于过度恐惧而收缩,手指也不听使唤地痉挛起来,下一秒,手臂贴上一片宽阔温热的胸膛,还有胸腔中那强有力的跳动,他没有踏空,他周围是有人的,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头定了定,松开了手指,转过脸看章页,视线自下而上,依次是滑动的喉结,线条俊逸的下颌,高挺的鼻梁……
章页的视线忽然垂下来,对上程杨湿漉漉的眼神:“我……”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接着,章页将程杨托举在水面上,向岸边走,他身体里涌出一阵难言的烦躁感,说不清道不明,脸上随之显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语气也冰冷了下去:“别学了,让老吴用替身。”
程杨嘴唇张了几下,末了什么也没说,紧紧抿成一条线。
回到岸上,章页抓起毛巾丢给他,自己拿着另外一条擦着脖子里的水去了更衣室。
走到拐角处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程杨膝盖微微弯着,背靠着墙壁,垂着头,用毛巾捂住了整张脸。
章页疑心他可能躲在毛巾后面哭,人都有怕的东西,他一旦由己及人,理解了程杨的恐惧,心里那股烦躁感也就随之而去。走到更衣室,他在淋浴下冲洗了一遍,换上衣服,拿吹风机随便吹了几下头发,再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程杨的身影。
泳池这边的室温调得低,散流器里的风沙沙吹着,刚冲完凉出来,未免会觉得冷,章页径直走到吧台前,向服务员说:“帮我泡两杯熟普,谢谢。”
端着热茶走去更衣室,在走廊上,他看到迎面出来的程杨,他还没有分析出自己刚才为何语气恶劣,但直接说让导演用替身这种话,未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他没权利那么做,需要解释一下。
两人都停下脚步,异口同声:“我……”
停顿了一下,章页道:“你先说。”
程杨已经平静了下来,尽管脸色还很苍白:“我小时候溺过水,不过是在海边,我以为泳池里的水我是不怕的,我不是有意瞒着你,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抱歉……”
他理解章页在最后那一刻表现出的烦躁,如果他真的出事儿了,章页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这件事他必须要解释清楚。
章页愣了一下,把热茶递了过去:“没关系。”
程杨接过茶水,道了一句谢,他可能是刚才受了惊吓,浑身都觉得冷,捧过茶水,迫不及待就喝了一口,轻浮微甘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周身的不适稍稍得到缓解,他抬起头看着章页:“你刚才想说什么?”
章页顿了一下:“哦,我是想说,你如果觉得不好跟吴震讲,我替你去讲,还有就是,你若是不想让他知道你是因为怕水,扯个别的理由,我不会说出去的。”
程杨轻轻摇头:“那倒不用,我自己跟导演说吧。”他竭力想要表现出镇定,又喝了两口茶,向章页说:“现在时间还早,你不去游一会儿吗?”
章页挠了挠脖子,向一旁的长椅走去:“我也不是很想游,既然不学了,待会儿我让他们退款。”
“哦,”程杨还没有彻底从应激状态里缓过来,愣了一下,“那倒不用了。”
“我的意思是其他客人可能会想用这个场馆。”章页解释说。
“哦,好的。”程杨说。
两人从进来到出去连半个小时都没用,吧台后的接待未免觉得奇怪,多看了他们几眼。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依然如去的时候那样,一边一个,窗外街景如幕般徐徐流过,谁也没真看进眼底。
程杨周身无力,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思考那些挣脱不得的过往,试图找到破解的蛛丝马迹,章页也在审视自己的内心,那一刹那的烦躁,他知道不是因为程杨对他隐瞒了恐惧,导致他可能背上什么责任,可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想不清楚。余光瞥向另外一侧,程杨专注地盯着玻璃窗,面部所有的细节都隐藏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中。
到了酒店门口,他们各自下车,章页那一侧离门口近,便在台阶上等程杨走近,然而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旋转门,向电梯走去,电梯恰好就在一楼停着,步入金属舱室,程杨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来点开,看完信息后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章页瞥见他的脸色,讶异地问道。
“老王,他说手里有我一段视频。”程杨亦是一脸诧异和大惑不解,他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能作为把柄的视频流到老王手里。
话音落地,又一条信息进来,两人一同低头去看屏幕。
是一条视频消息,老王发来的。
☆、20
程杨曲起食指,刚要点开视频,章页打断他说:“回房间再看吧。”
程杨点了下头。
电梯到七楼停下,门自动打开,程杨走出金属的小空间,好巧不巧,旁边另一部电梯的门也恰好打开,朱振庭从里面走了出来,程杨看见是他,把手机摁灭塞进了裤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