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是个好东西,能短暂的麻木脑细胞,让人逃避一二,至于其他三四,醒了再说吧。
酒店的房间铺着厚实的深灰色地毯,孟知秋伸手摸了,确定不会给坐在地上的人造成不适,便弯腰弓起长腿,在林壑清面前坐下。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刚好能看到林壑清的头顶,有两个小小旋儿紧挨着,边上的头发在灯光下看起来细碎而柔软,像此时埋着头的人一样。孟知秋伸手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开了口,“喝了酒,不能吃药。我正好想听你说说你自己。只要你想说,我都愿意听!”
林壑清抬头,对上一张显得有些模糊的脸,“你愿意听吗......很长......”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也不长”,语气显的有一些快,像怕听的人着急要离开似的。
“嗯,只要你想说。”孟知秋看着林壑清,一字一句说的缓慢而认真。
林壑清抬头,眼里有水汽,分不清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其他的。他摇了一下头,像是在艰难的寻找着开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得糟起来?
一个人走的太久,久到他从没有机会开口提起这些事。以至他已经有些忘了,这些已经过去近十年的事,似乎从没有真正的从他身上抽离出去。
夜还长,倾听的人递上温水,将灯光开的柔和,静静的等。
“我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我被关在困兽的笼子里。笼子四周黑极了,有怎么也不肯散去的黑雾。”林壑清开了头,“这个梦像个狗血电视剧的似的,内核不怎么变,却总能延伸出一些新的东西。”梦里他是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兽,困惑,挣扎,绝望,无力。
从十几岁时的那个夏天开始?不,时间还可以拉到更早,从他人生第一次正式的考试开始。那一年冬天林壑清满八岁,一年级的奖状他一个人拿了三张,三好学生,二项单科成绩第一,家长会老师特意让母亲上台发言。
母亲高兴坏了,过年时,邀请亲朋好友吃了一顿丰盛的团圆饭。一桌人拿着他的奖状轮流的看,毕竟其他的兄弟姐妹从没拿过奖状。欢声笑语里他低着头默默吃饺子,饺子是他最爱的茴香馅,一口咬下去满嘴香。但是他吃的太忘我,一不小心咬了舌头。
这本身没什么,可巧的是,母亲让他站起来给其他的表堂弟妹做个表率——背诵一首诗。他舌头痛,话说不圆,惹得众人乐开了花。看热闹的人散去,母亲的脸拉的老长。
“我当时觉得她的脸像极了鞋拔子。”说到这儿,林壑清低声笑了起来,有些苦涩的笑声像一块伤人的小石头,准确的砸在了孟知秋心上,砸破了一条口子,有血丝渗了出来,一抽一抽的疼着。
接下来的期中期末他顺顺当当的拿了所有的第一,升入二年级。他的生活也起了慢慢起了变化,母亲接送他变的频繁起来,他的生活也像画上了刻度线。离家门口几百米的距离,接来送往,无论酷暑寒冬,风雨无阻。早餐从他爱吃的豆腐脑油条,慢慢的变成了牛奶鸡蛋。后来,吃饭的时间甚至精准到了分钟上,牛奶要拿有刻度的杯子,几点写作业,几点睡觉都写在了本子上。
所以,他不仅不吃鸡蛋,也不会喝牛奶吧,孟知秋有些不合适宜的想。
这种日子一直到他十六岁。林壑清发现自己可能喜欢男生,他写了一页模模糊糊的日记,就跟他内心模模糊糊发芽的感情一样。母亲发现了这本日记,歇斯底里的说他得病了,当着他的面烧掉了。
他已经不太记得清母亲当时的表情,是惊恐、愤怒、失望、难受、难以至信......好像都有。她无法接受自己一手培养的儿子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些对于林壑清来说都不重要,所以他也不太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了,只是张模模糊糊有些陌生的面孔。
“之后,她以我生病为理由向学校请了假。先是带着我去医院看医生,医院劝她找心理医生。她又带着我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法众多,但总结下来无非就是两派,这是病得治,这不是病家长要试着接受。”林壑清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话也说的轻飘飘的。
他所在的小城市,当年并没有什么心理医生可以换。母亲带着他跑了几个地方,问他能不能改。他回答的坚定,没病,改不了!
“高三上半学期,她给我办了退学,把我关了起来。关了半年,到底还是没治好我的病,还让我找到机会跑了......”林壑清抽了一堆烟头,掐灭手里的剩下的的半截,轻轻的笑了,先是嘴角提的有些艰难,是勉强扯上去的,继而又真的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孟老师。
他以为他其实早已经不介怀了,可到了今日甫一出口,才发现这些事情其实一直盘踞在他心底,他不承认也好,逃避也罢,连那个他终始不愿想起的人,都成了陈年隐疾。
这些连他都不曾察觉的隐疾就这样一天天的长大,直至有一天开始刺到他的皮肉,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马路上擦身而过的人,谁还没有几个听起来很不顺遂的故事呢。况且他自己又不是什么例外,没有人犯的着为他这点不起眼,又不算凄惨的小事儿分出一点心神。
但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有个人耐心的坐在他对面,对他说“只想你想说,我就愿意听”,有人竟然愿意听他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了。
就像一个一直在水里垂死挣扎的溺水者,他一直拼命的扑腾着,突然发现岸边有人停了下来,朝他看过来,还要下水救他。他虽然扑腾的累了,却生出了更多的渴望和欣喜。
讲的人平铺直叙不动声色,而听的人心却一寸寸的拉扯收紧,跟随着这长长的时光,直至收无可收。
孟知秋发现自己双手有些发颤,心也跟着剧烈的起伏,像有什么要冲破那一层并不太厚的皮肤,替他做一些理智之外的事情。
他突然不想听接下来的事情了。他俯身上前,一把将人拉进怀里,一寸寸的抱紧,勒的骨骼跟着响动。
“孟老师,你劲儿太大,勒痛我了!”林壑清小声的嘟囔。
孟知秋手又环的紧了些,“壑清,我有话想对你说。”
沉默在暖黄色的灯光里绵延,胸膛贴着胸膛,他们连彼此的呼吸都听的明白,心跳如鼓,胸膛滚烫。
“......”这一句话激的林壑清浓浓的酒意散去了一些。“我知道,我......我......”他将下巴放在孟知秋肩窝上,我了半,随即他睁开了半眯的眼睛,看着孟知秋的背,轻轻的挪开了自己的手,“不,孟老师,什么都不要说。”
孟知秋一颗将要跳出来的心又重重的落回了胸堂,砸出一蹦三尺高的水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吧。
他重新将林壑清抱紧,手顺着他的背脊轻轻的拍着。
林壑清紧绷的神经随着背上轻缓的节奏慢慢放松下来。他嗅到了孟知秋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是他熟悉的味道。他脑子大概确实还不太清明,他们用的同一款沐浴露,可他却觉得好像孟知秋身上的更好闻一些。他不太情愿意的将下巴抬离开了孟知秋的肩窝,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睁了睁眼,眼睛还是被光线晃了一下。
孟知秋抬头,将光线挡了一些。
林壑清紧皱的眉头散开,问:“孟老师会讲故事吗?”他一惯懂得适时的换掉题话题,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想听什么都行......我可以现学再卖......”孟知秋放开怀里的人,抬头,目光灼灼,温柔的笑意在他眼里荡开。孟知秋不会讲故事,他也从没有听过别人讲故事,搜肠刮肚了半天,没什么收获。
孟知秋打开手机,点开浏览器搜索睡前故事......然后看到了“哄男朋友睡觉的几个小故事”这样的标题,伸手点了进去。很小很小的故事,短短的几行文字,甜腻的感觉已经溢出屏幕,但是没有适合讲给他听的。
林壑清从浴室出来,躺在旁边的床上,等孟老师的故事。他觉得孟老师的故事,也许就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这类。
觉得自己无趣极了的孟老师,讲起了《小王子》。
狐狸说:“我的生活很单调。我追逐鸡,人追逐我。所有的鸡都一个模样。所有的人也是。所以,我感到有点无聊。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的生活将充满阳光。我将辨别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别的脚步声会让我钻入地下。而你的脚步声却会像音乐一样,把我从洞穴里召唤出来。另外你瞧,看到那边的麦田了么我不吃面包,小麦对我来说毫无用处。麦田也不会让我联想到任何事。这是很可悲的!但是你长着金黄色头发。当你驯养我以后,这将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麦子的颜色也是金黄色的,它会让我想起你。而且我也将喜欢聆听风儿吹过麦田的声音……”
☆、归途
林壑清头天晚上酒喝的有点多,一直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
孟知秋说要不就再呆一天,于是林壑清又躺了下去。
吃完午饭开着车子在城外溜达了一圈,吃了满嘴的沙和风,就差一首“你是风儿我是傻,缠缠绵绵到天涯”,林壑清应景的放了起来,坐在副驾上跟着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