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先是静了一会儿,像刻意留出的停顿,然后才是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道:“你身后。”
姚岸猛地回头。
田埂边缘,菌类散发出雪似的磷光,一路铺就到姚见颀脚边,他的神情被夜色模糊,只看得清薄薄的嘴唇。
姚岸的动作早于意识,还未放下手机便跑过去,踩折了一路的稻茬,到姚见颀面前时却兀然停下了。
他上上下下地看姚见颀,分明比他还要工整,心里那块的石头总算卸了下来。
“你……”
未出口的还不知是责备或是关切,姚见颀便打断了他,问:“就是这里,对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到了姚岸这,却是不用拐弯就明白了。
姚岸吶然,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什么时候?”
姚见颀凝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同他们一齐摔倒的第一个夏天这么相似。
姚岸什么也不再问了。
原来竟那样早。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姚岸纠纠葛葛地开口,“就是那时候太小,被吓到了.......”
“哥。”姚见颀轻声喊他,手掌靠近他脸边,却没碰,怕凉着对方,“你可以不说。”
姚岸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应些什么,逃避的、解释的、倾诉的话,全堆在口齿边。
“我只是不想你一直躲着。”姚见颀的手落在姚岸的格纹围巾上,抚了抚,“你今晚要是不来,我才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语调低吟,像一根漂浮的鱼线,透明,纤细。
却很致命。
“我可以说。”姚岸骤然握住他从自己围巾上落下的手,“什么都告诉你。”
姚见颀没有动,眼神贴着他肩膀。
“我在听。”他说。
姚岸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空落的四野,久而久之,才道:“那得多久以前了……”
叙述时,姚岸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平静,那件一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往事,源自一场意外、一次勘误,或是最原始最丑陋的动机——尽管未遂。
它的实质性伤害至少看起来是那么的小,小到只是他不敢再独自靠近噩梦以及外围。
可是,它们居然在这个晚上,在没有腹稿的词句中被轻易地肢解,抛向最远的田塍,山峦。
因为
“都过去了。”姚岸最后说,恍然间察觉这句话姚见颀也曾讲过这样的话,那一次是他无意间知道姚见颀被同学孤立,于是姚见颀这么说,用以安抚他等量齐观的不解和愤怒。
“……你在听吗?”忽然发现面前的人从始至终没个声响,眼睛垂得像是要闭上。
“原来不论当事人再怎么说没事,”姚见颀的声音闷在衣领里,潮而重,“听的人还是会想发飙。”
“嗯???”姚岸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低头看姚见颀的脸,压着笑,“你说什么?”
姚见颀不同他闹,直直看着他,像在他面上找出哪怕一丝违心的痕迹:“哥,你真的无所谓了么?”
“我当然有所谓!”姚岸被拧着开关似的,气势汹汹地骂,“我突然发现这些年真的白忍了,我躲他干嘛,还费那么大劲,下次看见了就甩他两个耳巴子摁地上一顿暴揍,他妈的给老子爬!”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畅快是真畅快了,就是没顾及到姚见颀,后者望着他,似乎是被吼蒙了。
“那个,见见......”他忙换了好声好气,却看到面前的男孩两臂张开,揽起了风。
“抱抱。”姚见颀说。
姚岸再掖不住笑了,他很想逗他几句,像逗一只延误了冬眠的小兽。
但实际上,他只是往前一点,收妥了这个拥抱。
姚见颀给他的拥抱。
“你把我大半夜弄到这来,就是为了听我说这个?”姚岸嘴唇刚好擦过姚见颀的耳朵,凉丝丝的,“就差为你担心死。”
“不止是这个。”姚见颀说圈着他的手臂。
“还有什么?”姚岸想敞开外套把他裹紧,但这个姿势却不适宜。
“现在送是来不及了,我给你描述一下吧。”姚见颀说。
“啊?”姚岸一头雾水。
“你的礼物。”姚见颀搂紧他,娓娓道,“墙壁是土黄,用大号的底纹笔铺的,上头挂着镰刀、榔头,还有斗笠蓑衣,地面是适当的留白,秋千是蓝色的,普蓝和群青,用小号扁笔。
“那时候正是黄昏,夕阳斜映在上头,中黄、橘黄、玫瑰红。
“地面上有两双脚印,一大一小,相互而对。
“那是我们。”
画里画外永不少的两个人。
第78章 昨宵
来年春天。
木槿谢了又一季,像鹳鸟一样长满了羽毛。一首诗,找不到适合的韵脚,于是把自己洒进圆舞曲中。折叠的信纸,书写着春风,寄信人是海洋。黑曜石的夜晚,虫豸啮咬,商讨如何藏匿花瓣。
那些最没有生命的,是最启发生命的。如同失重,如同离心力,如同日蚀。
床头吊着几块奖牌,上头是游泳的波浪,还有两张并列的画,一幅叫线条,一幅叫水彩,画上的朱红夕阳被它的另一张面孔覆盖,即曙光。
黎明解开夜的盘扣,逆时针,于是那层薄薄的晨曦摊涂出来,好像一条巨大的金鱼甩起了扇尾,白云溅上了它的颜色,染上了绵薄的春情。
美得像一滩梦遗。
姚见颀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十分钟后,或许更久,他试着将手向身下摸去。
忽然,他的手抽了一筋。
姚见颀复杂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珠一拍拍移向右边。
好在,姚岸正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侧睡的背脊线安然无恙。
姚见颀用另一只手拈起被子一角,左脚探下去,触到微凉的地面时忍不住暗呐了一声,旋即,他轻撑着席梦思,慢慢下了床,确认床单是干净的,谨慎地将被子放下,掖了掖。
他两指勾起拖鞋,赤脚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
轻轻地松了口气。
共处一室有很多事情避免不了。
对于两名男性,保留隐私太过矫情且不切实际,更何况,这种脆弱的守恒在姚岸某天晨.勃时主动挺着腰向他炫耀时早已告罄。
在哗哗水流中姚见颀搓洗着换下来的内裤,肥皂沫在指间催生出一个小泡,灵灵然飞了起来。
视线跟随泡泡折射的熹光抬起,姚见颀在镜中看到自己没来得及收拾的神情。
疑怪昨宵春梦好。
泡泡在鼻尖乍破,姚见颀关了水,拧干,现在还没时间,他得赶在闹钟之前晾到三楼阳台,然后,当姚岸醒来,假装一切如故。
“你今天早上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啊?”
姚岸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超大号的旅行袋,扭头问他。
“要值日。”姚见颀背对姚岸,从桌上的一堆零碎里拣出一个防水mp3,规整地缠着头戴耳机和线。
“你什么时候改周五值日了?”姚岸纳闷,随手抄了条吸水毛巾,塞进袋子里。
床上四处扔着衣物,泳裤、泳帽、泳镜、打腿板,拉力皮筋等各式各样的泳具,跟地摊似的。
“替同学。”姚见颀简单带过,把缠好的mp3递给他,“这个别忘了。”
姚岸接来,在手里抛了抛:“有阵子没用它听了,歌别都过时了吧。”
“下了新的,”姚见颀道,“就你手机列表里那些。”
“真贴心。”姚岸一把抓住落下的mp3,要去给姚见颀一个爱的抱抱。
姚见颀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闪开:“赶紧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了。”
“又不急。”姚岸把东西往袋里一扔,左腿跪.在.床上,继续往里粗暴地塞衣服。
在老季的带领下,姚岸算是走上了体育生的路子了。选了文科方向,拿了二级运动员证,日常正儿八经地去游泳馆练三四小时,偶尔参加个省市的比赛,也领几块牌子,虽然还是吊儿郎当的,但到底是不是全无规划了,为此姚辛平还分了他不少好脸。
高三后,姚岸和挺多人一样选了体育单招,上个月才考完文化,语数外三门,后天得去外地学校参加专业考试,明儿先去踩个点。
“弟,你知道吗,要是我这把能过,连高考都不用参加了。”姚岸把一件长袖团成球,越说越美,“想想就爽.死啦! ”
“别飘。”姚见颀淡淡地说,走上前,把旅行袋一提,开口朝下,塞得满满的衣物全倒了在床上。
姚岸高声喊:“我才收的呢!”
姚见颀不说二话,抽走姚岸手里的衣服,一甩,沿领口对折,肩线重合,叠了两下,示意道:“这才叫收。”他将衣服方方正正地搁进包底层:“你刚才那袋,不清楚的还以为是破烂。”
“你才破烂。”姚岸回嘴,又笑得不停,“我发现你这一年不仅个儿长了,嘴巴也越来越毒了。”
姚见颀懒得搭理他,弯下腰,又拎起一条长裤折起来。
向来有人替他操心,姚岸乐得自在,躺在床边犯起懒,单手撑起脑袋,悠闲地给递一递衣物。
姚见颀嘴上是不落下风,尤其是对上姚岸,但那金口也不太轻易开,非得姚岸主动撩拨几句,否则他大部分时候还是静的,就好比现在,举手之间,只有布料柔暧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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