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洗,我就带你去,行吧?”姚岸又举了举双手以示诚恳。
他后退着转过身,走没几步,又回头往姚见颀那看了眼,道:“来啊。”
姚见颀呆滞几秒,放下了包。
厕所在屋子的最西面,临着一个小小的坡崖,一路黢黑,只听得脚步一慢一快,一个走一步另一个得走两步,最后,一步的磨蹭了一会儿,再抬腿时,将一步分成了小半步。
姚岸摸向墙壁,将吊着灯绳的小玻璃瓶一拉,炽黄的钨丝灯泡亮了起来,像在原野上燃起了一簇火把。
“下面这个是热水。”姚岸拧了拧一个开关,“上面这个是冷水,你要是觉得热,就稍微转一下,我平常都转这么多。”
他看了看姚见颀,估摸对方应该是听进去了,又继续道:“墙上的架子你够不着,衣服就放椅子上好了,别打湿了。”
交待完这些,他把莲蓬头取下来挂在低处,又拉了拉布帘,退到门外:“有事就喊我,大点声。”
姚见颀站在里头,要把门阖上,却被一只手不费力地拦住了。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手的主人。
“你……”姚岸露出半边脸,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知道我叫什么吧?”
凉风扫过,四野无声。
姚岸汗滴滑落,只得说:“我叫姚……”
他顿了顿。
姚见颀的眼睛被厚密扑簌的睫毛遮盖,极其轻微的向他点了一下头,似乎。
门被阖上,铁条钻入锁鞘,颇有些费力,再是衣物搁下的声音。
忘了说别关那么紧,门锁有些锈,姚岸心想。
他插着兜,趿拉着往屋里走,故意用鞋底磨着地板,要磨出个洞似的。
“啊呀,烦死了。”
姚岸踹了一下墙,又跑了回去,大咧咧地坐在了门口不远处的石阶上。
蛙声渐起,蝉鸣又生,他枕在水缸边缘,把整只手臂伸进沁凉的水里,搅起圈圈涟漪,仍是触不到底。
爷爷踱过来,脚尖磕了磕姚岸的腿:“那孩子在厕所?”
姚岸直起身子,点头道:“是啊。”
“你奶奶说他不肯洗澡,让我来哄哄。”姚爷爷颇感欣慰,“你还是懂点事的嘛。”
姚岸哧笑一声,自夸道:“你孙子可有能耐了好吗。”
姚爷爷不置可否地摸了摸胡子,见没什么问题了,便又踱回去向姚奶奶复命。
人一走,姚岸又歪躺了下来,时不时拨一下缸面的水,星子一般洒在脸上。
他琢磨着改日要钓一条大草鱼来,放缸里养着。
想着想着,姚岸几乎要睡过去,脑袋在缸缘一歪,又醒了过来。
不对劲啊。
姚岸偏头看了看边边角角都漏着光的门缝,诧怪道:“这都洗多久了?”
下午时分姚见颀躺在地上苍白无色的脸在脑海中一闪,姚岸猛地站起,火燎似的蹿到了门口。
“喂!”他大喊。
里面没有回应。
“姚见颀,你听见了吗?”姚岸往门上重重捶了两下,“姚见颀姚见颀见……”
门“咔哒”一声,从里打开了。
姚见颀趾头蜷在那双奥特曼拖鞋里,捧着半湿的毛巾和衣物,两颊被水汽蒸腾出了一层绯红,眉眼湿漉,竟比之前要多了些许生气。
他矮姚岸一个半头,平静地仰视着姚岸。
“……嗨,洗那么久,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姚岸低头看着他,脸上捎带了点不自知的无奈笑意。
第4章 青灰色的螃蟹
姚见颀就这样住了下来。
晚上和姚岸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共同一把摇头电扇。
姚见颀那张床曾经是姚爷爷姚奶奶的婚床,复古的木制的镂空斜纹,有脚踏,蚊帐,还挂着一纸黄底红字的符咒。
相比之下,姚岸简直是幕天席地了,一床垫被并凉席,蚊帐无,枕头无,活似一个长了腿的地铺。
姚岸睡了近12年,过去和现在都没觉得有什么,枕头是他嫌高不要的,蚊帐是乡下蚊子跟他惯熟,不好他这一口,不像姚见颀,就撩起帘帐睡了一晚,另天脖子到四肢就长了不知多少个蚊子包,在白晃晃的皮肉上红得显眼。
家里的药早过期了,姚奶奶打发姚岸去颜怀恩家拿了一盒清凉膏,又去小卖部买了瓶驱蚊水。
姚奶奶伸指在盒里剜了一把,没多想便提起姚见颀的胳膊,结果药还没搽呢,那胳膊就跟小蛇似的飞快从她掌里逡走了。
姚见颀攥着自己的手腕,在一旁闷声不响。
“你让他自己涂吧。”姚岸把塑料袋套上垃圾桶,瞅着他们那边道。
姚奶奶难免有些无奈,但也没太见怪,反正不是头一遭了,这孩子贼拉不乐意让人碰。
她把膏药揩在盒边,在衣上擦了擦手指,嘱咐了几句便走开了。
姚岸鼓足气往垃圾袋里吹了一口,吹服帖了,这才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瞧着还一动不动的姚见颀:“涂啊,再不涂我可上手了啊。”
秒针转了一格后,姚见颀抹了清凉膏,涂在了在自己的手臂上。
姚岸撑着下巴打量起这一个个蚊子包,一开始还觉得挺稀奇,打量着打量着,目光就有了些变化。
他凑近姚见颀的左手,后者猝不及防,差点把黏糊糊的指头戳他眼睛里,于是连忙缩了回去。
“你、你那块儿……”姚岸讶异道,“是我弄的啊?”
他指着姚见颀虎口处,那里有一道破了皮的红痕,似乎还结了淡痂。
是他第一天在姚见颀手上掐的。
他掐那么重?
别吧。
姚岸心中恻恻,心想这肉得是有多嫩啊万一留疤了他不是罪过大了。
姚见颀不知道他脑子里那些胡七八糟的,看了眼虎口处,手指便跟着往那儿去。
姚岸一乍,下意识捏住了姚见颀的腕子,吼道:“哎你干嘛啊,清凉油不能往伤口上抹的!”
姚见颀被他吼得愣了一愣,竟不曾来得及挣脱他的手。
“啧啧啧,姚岸,你咋对你弟那么凶。”康子叉腰站在门口,露出了半边身子。
姚岸松开姚见颀,起身冲康子比了个中指:“关你哪个屁的事儿。”
“小弟弟好,小弟弟真俊。”康子歪过身子冲姚见颀招了招手,意料之中地没得到任何回应。
这两兄弟一个暴脾气一个没感情,凑一块还挺默契。
康子腹诽罢,往旁跳了两步,露出藏在背后的鱼竿。
“怎么样怎么样!”他使劲摇了摇竿子。
姚岸眼神亮了亮,走去把鱼竿接过来,上下摸了个遍,鱼竿还挺新,鱼线也结实,他喜道:“行啊你。”
“咱快去吧,晚了我得回家给我妹换尿布呢!”康子催他。
姚岸也是连着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早恨不得去玩了,他忙上厨房里拎出一个半大的铁皮水桶,欢腾地往外跑。
蹿到了门边,他又刹住了步子,回头看向姚见颀。
“一起去钓鱼不?”姚岸甩了甩桶子。
姚见颀没回话,一丝不苟地搽着清凉膏,这回倒没往伤口上涂了。
“算了,咱走吧。”姚岸跑出了门。
两人顺着小道到了竹林间,铁皮桶一路叮铃哐当地响。
姚岸往门口使了个眼色,让康子进去,自己在窗边听墙角。
康子声粗,颜沐春声浑,颜怀恩声低秀,他把耳朵贴近窗框,怕颜沐春不放人。
少顷,似乎有人把砚台往宣纸上一抚,蘸了墨,书了一个字。
颜沐春从喉咙发出的哼气,带着一股烟呛味儿,听来似乎不尽满意。
姚岸心中一提。
“明天再练。”颜沐春道。
屋内窸窣作响,不一会儿,颜怀恩和康子跨出门槛,颜怀恩抱着一本书,笑吟吟地看着姚岸。
“爷爷让你下次进来坐,站着腿酸。”
“啊、啊?”姚岸瞪大眼珠子。
“你是生怕我们不知道窗底下站着个人啊。”康子笑道。
“我去。”姚岸跺了一脚,抬腿就要进门给颜沐春跪个安。
颜怀恩把他拦下来,说:“走吧,爷爷要午睡了,他不生你气。”
姚岸睐了眼屋子,无法,只得下次当面谢罪了。
数丛高树掩映着几户人家,池塘躺沉在茂绿的灌木里,面上低徊着许多蜻蜓。边缘的湿泥上,青灰色的螃蟹在悠然爬行,竖起的木牌用油漆写上了“禁止游泳和垂钓”字样。
姚岸和康子把鞋脱了,在一旁的田里弯腰摸索了老半天,抓到一只泥鳅便塞进裤兜里。等兜差不多满了,将滑溜溜的泥鳅费劲地串在鱼钩上,把浮标甩在了池中央。
姚岸支起下巴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什么动静。
“怎么还不上钩?”姚岸没耐心地踮了踮脚。
“哪儿能这么快,再等等。”康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比往日听讲不知专注了多少倍。
姚岸最是没耐心的,把手伸进兜里抓了几下,想让里头的泥鳅安分点,不料其中一条忽然蹦了出来,画出一道弧线,落在了颜怀恩摊开的书上。
颜怀恩捧着书的手显著地抖了抖,脑门上浮起了冷汗。要不是心疼书,他早已往湖里抛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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