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浔挨个寒暄,最后才轮到元裴这里。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松松握了一下元裴:“您好,幸会。”
他的视线移向元裴身后,抿了抿薄唇,然后把那只手递向时隐:“好久不见。”
时隐心里猛地一跳,后颈发热,隔了足足一两秒才伸出手去,勉强开口:“好久不见。”
原来沈浔还记得他。
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上了,他们静静地望着彼此,眼神里都是止不住的震颤,你来我往,互相试探,在灵魂深处打了一场无声无息的仗。时隐的手僵了,沈浔轻轻握住它,不用力,肌肤却贴得好紧密。
半晌,沈浔松开手,说:“手好凉。”
元裴讶然:“你们认识?”
沈浔颔首:“认识。我们以前,”他冲时隐笑了笑,“是同学。”
余温散了,时隐的手凉得透彻。
沈浔那只手揣回兜里,再没伸出来过。他和元裴客气地谈笑,红酒下肚,五脏六腑烧热了,在脸上氲出一点血色来。聊到宴会散场,元裴还握着他的手,说:“沈先生这么年轻就办自己的展子了,以后有没有想法在其他地方再办呢?”
沈浔听出言下之意,说:“贵公司的业务水平很高,如果以后有你们帮助,那再好不过了。”
元裴脸上带笑,中国人到了国外,饭桌上还是一样热情,双手握着沈浔,费力摇晃几下:“那说定了,多谢沈先生信赖。”
元裴把人一路送到停车场去,时隐只好跟着。
沈浔在这宴会场上游刃有余,和元裴勾肩搭背,姿态放松,坐到车上就贵公子一样翘起二郎腿,靠着椅背。
他始终没有再看时隐。
元裴客套一阵,推了推时隐:“既然你们是同学,那我也不打扰了,留你们叙叙旧。”
元裴给时隐递了眼神,叫他好生应付。车门未关,沈浔就那么坐着,目视前方,等他的司机贺屿同学过来。
时隐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笨拙极了,呆站着一言不发。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沈浔动了动,找了舒服一些的姿势,把重力都压在软软的真皮座椅上。半晌,他瞥了一眼时隐,松了松领带,轻笑出声:“时先生,工作几年了?”
时隐让这称呼戳得一阵不适,他看了看沈浔,说:“三个月。”
“三个月?”沈浔从靠背上抬起脑袋,“怎么才三个月?”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好像他很关心人家一样。转念他又笑了,却是有点不屑:“怪不得,一看你这样就是刚出道的闷葫芦。”
“……”
停车场安静了好一会儿,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声响,时隐恨不得现在有一辆车来把他捎走。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地面,又去看沈浔,那人已经把座椅放倒,整个人都伸着长腿半躺下来了。火光在夜幕里跳了一下,他嘴里叼上了一支烟。
时隐看着,竟然在夏夜里感受到了一阵寒意,顺着脊柱漫开。
七年了,沈浔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时候的沈浔好热烈,所有感情都像太阳底下的鲜亮宝石,直白地袒露着,而他现在,却把情感藏在了无言的烟雾之中。
沈浔烟燃过半支,他将烟头碾灭,看表抱怨了两句:“姓贺的怎么又擅离职守?还不拔钥匙。”
他揉揉后颈,偏头看过来,蹙了蹙眉:“时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讲?”
时隐轻轻吸一口气,悠悠呼出来,放掉心头那些情绪,说:“对不起。”
沈浔直起身子来:“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迟到的。”
沈浔反倒苦苦地笑了:“我不差你这句对不起。”
“做错了事,该道歉的。”时隐说,“很抱歉,沈先生。很感谢您愿意与我们合作,希望我的失误没有造成损失。”
沈浔静静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眼神藏在黑暗里,微微闪着亮光。他再度开口:“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趁着时隐发愣,他又问:“到底是对不起,还是很抱歉?”
对不起是私下讲的,很抱歉是场面上讲的,他坐在那里,从下往上盯着时隐,不动声色地咄咄逼人。于公于私,到底哪件事更觉得对不起?
时隐看着他没说话,心慌得像被飓风搅动的太平洋海水。
贺屿从不远处过来了,不知道从哪里沾染了一身香水味:“沈老板你久等了!现在回酒店还是出去绕一圈?”
贺屿看到时隐,一时没认出来:“哟,这位是……”他打量一阵,突然开窍,低低地暗骂一声“卧槽”。
“沈老板,你喝的不多吧,自己能开车回去吗?”
沈浔毫不犹豫:“不能。”
贺屿摸着头打哈哈:“哦哦,那要不,你们先忙,需要了叫我?”
“有什么可忙的?”沈浔拽住要跑开的贺屿,“开车,回酒店。”
贺屿瞥了时隐一眼,也不敢乱说话,赶忙替他沈老板关了车门,对时隐稍一致意,这才自己上车去。
汽车发动,在黑暗里打出两道光柱,照着飞扬的尘土。那车是好车,轻轻巧巧踮着脚尖从他身边掠过去了,没一下就消失在拐角处。
时隐差点追上去,跟了两步,又秉着最后一点自持停下来。他咬了咬唇,低低地说:“是对不起。”
沈浔在车上,半闭着眼睛看向后视镜,上边蒙着点灰。时隐的身影映在其中,好像被死死地尘封在镜子里,打不破,出不来。
沈浔距时隐越来越远,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这次又是他先走,把人抛在原地。
贺屿开着车,看出这两人有事,沈浔的低气压冷得他一哆嗦,于是他伸手开了空调。
他琢磨着这旧情应该是在复炽,只不过好像炽得有点灼人。
他打破沉寂:“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下一站是威尼斯。”
“嗯。”
“再下一站,就回佛罗伦萨了。”
“哦。”
贺屿趁着拐弯,转头看他:“你确定这就走咯?”
“……嗯。”
“那下次翻译要换吗?”
“看他愿不愿意吧。”沈浔把主动权交出去,叹了口气,好像在自言自语,“他刚才跟我说对不起。”
贺屿余光里瞥见沈浔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然后骂了两句:“对不起有什么用?小混蛋。”
他到底还是怀有怨怼之情的,当初时隐走得好干脆,都没给他留一点余地,就这样把他扔下,一扔七年。但这一句对不起好像深水炸弹一下把他心底的骄傲自持搅乱了,炸得支离破碎。
他其实一点也不娇矜,他这么多年就等一句话,他在幻想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那年在时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怨恨的了七年,也内疚了七年。万里大地横亘在他们中间,是他飞得太远了,忘了带上时隐。
回到酒店他草草收拾了行李,然后躺在床上刷手机。国内的微信好些年没用了,他点开脸书推特挨个刷了一遍。
大概是晚上那点红酒的作用,洗个澡全都发出来了,他头脑发热,刷着刷着就跑去添加了时隐。
那边一时半会没反应,沈浔就盯着屏幕,暗了又点亮,点亮了又再熄灭,好像他这些年对那人的思念,旧情起伏,薪火未尽。
他一边等,一边思考了好多问题。时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刺头“小混混”了,他现在有体面的工作,他竟然可以说得一口如此流利的意大利语。不知道流年待他是否和善,用了什么样的方式才把他荡涤成这样,可谓脱胎换骨的样子。
他的记忆停留在七年以前,他好想问问时隐这些年过得好吗,在哪里上的学,时青易还喝酒吗,公子还好吗……
还有,他翻身把枕头拽进怀里,压住胸口,他甚至想问,这些年有谈恋爱吗,现在还缺不缺男朋友。
屏幕又熄了,他再重新点亮。楚倩给他发了消息,拍了一只白猫的照片,又问他什么时候结束工作回来。
那只猫是前两年买的,通体雪白,纯种波斯。楚倩从来不知道时隐也有这样一只猫,而她一个人在异国待着也无聊,很快便喜欢上这只猫了。
其实这猫和公子不像,太高傲了,养了好几年,连主人都不亲近。时间久了沈浔就没耐心,都是楚倩在照顾。
平时他给这猫取的混名楚倩不爱,就稍微一改,取了个可爱的,叫蛋蛋。
这完全是毁了猫的气质,还不如叫土狗。沈浔听得直翻白眼,但也拿她没办法。其实叫这个也好,反正比他取的那个要顺耳点。
沈浔回消息告诉楚倩他就快回来了,做完这次巡展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消息刚发出去,又一个弹窗,时隐关注了他。他勾唇笑了笑,又端着一副商务腔:下一站是威尼斯,展品和海神有关,麻烦你准备准备。期待与您再次合作。
第72章
时隐回住处冲了个冷水澡,出来一看手机,居然是收到沈浔的消息。他心中讶然,就像是个盛了半壶水的水壶,水波在里边剧烈摇晃。
刚才那场面,他以为他和沈浔已经彻底完了。他那句对不起沈浔根本不想听,所以甩完脸色就直接驱车走人。他都没想到沈浔还会再主动联系他,尽管这商务腔让人略微有些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