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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以南 (大风不是木偶)


  “多久联系?”蒋亚有些茫然,说,“我们就……基本上天天见面啊。”
  “不见面的时候呢?”
  “打电话啊。”
  “不能打电话呢?”
  “你他妈QQ搞网恋啊。”
  “……”
  “不是,到底怎么了,”蒋亚放下碗,一步跨到唐蘅身边,“那个姓李的不让你打电话?”
  “不是。”
  “那你打啊。”
  “我们说好了下午发短信……他在医院很忙。”
  “他忙什么?”
  “照顾病人。”
  “靠,”蒋亚翻个大大的白眼,“再忙能忙到一个电话都接不了?”
  别说电话了,唐蘅在心里默默接一句,他连一条短信都没回。明明在地铁里分别的时候他还晃了晃手机,明明在宝通塔里的时候他说短信随便发。
  “你得硬气点啊儿子,咱又不欠他的,干嘛这么怂!”
  唐蘅低声说:“算了,估计他有事。”
  “你直接打电话问啊。”
  “不用。”
  “犟吧你就,”蒋亚冷笑,“我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唐蘅的确高估了自己。吃完晚饭,蒋亚和女朋友约会去了,唐蘅独自走路回家。珞瑜路华灯初上,熙熙攘攘,下班的人们把步子迈得飞快,四处洋溢着喜迎周末的热闹劲儿。唯独唐蘅双手插兜慢慢踱步,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他不是不着急,只是着急也没用——总不能飞到李月驰身边逼他回短信。古人望尽千帆,他就是望尽手机了,这黑咕隆咚的小机器好像生出灵性,顽劣地不亮也不振,偏和他对着干。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等待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
  天色渐暗,厚重的乌云聚集在空中,略微起了风。唐蘅路过蔡林记,听见门口的服务员说,要下雨了唉。
  武汉这个地方,总是有很多夜雨。
  唐蘅脚下一顿,猛地想起那个晚上——难道要债的人又去堵李月驰了?!
  想到这他再也忍不住,飞快拨了李月驰的号码——谢天谢地,没有关机。
  然而很快,对方挂断了。
  又拨过去,又挂断。
  直到第三次挂断,唐蘅总算收到李月驰的短信,短得不能再短:有事,等我
  原来他不是没看见短信。唐蘅想。
  晚上九点,窗外仍然飘着夜雨,唐蘅已经放弃联系李月驰了。他想也许李月驰真的很忙,忙着——照顾那位赵老师。唐蘅对自己说无所谓,只要李月驰没事就好,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样安慰自己一通之后,唐蘅进浴室洗澡。洗到一半,忽然听见尖锐的“嗡——嗡——”,是手机在玻璃桌面上振动的声音。唐蘅顶着满头泡沫冲出去——大伯的来电。
  “唐蘅,你在搞什么?”唐教授的语气比平时严肃,“小于说你要放弃去日本的交换名额?”
  “嗯,不想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不想去了?!”
  “我留在学校写毕业论文。”
  “论文哪不能写!”
  “反正不去了。”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唐蘅可以想象出唐教授板起脸的画面,“你能不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
  “正好我妈也不想让我去。”
  “哦,这时候想起你妈了!那我看你干脆也别出国读研了!”
  “我……”
  “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唐教授轻叹一声,语调透着些失望,“有出国交换经历的话,对你申学校也有帮助。我叫那边保留了你的名额,明天反悔还来得及。”
  唐蘅挂掉电话,把手机用力掷向茶几,“嘭”一声闷响。
  身上的水珠在地板上汇积成小小一滩,他低头盯着那滩水,半晌,慢吞吞走回浴室。他不太想承认自己的失落,就算没人看见,也不想承认。
  洗完澡,读了二十页布迪厄,又从冰箱里找出王阿姨包的饺子,煮了十个,吃掉。
  做完这些已经十点零二分。
  手机躺在茶几的边缘,仍然不声不响。唐蘅想要上床睡觉——虽然这么早根本睡不着,但他也提不起兴致做别的。沉默片刻,他关掉所有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灯,借着那一缕柔软的光芒,他静静凝视几步之遥的手机。
  说不清是在和手机置气,还是在和自己置气。
  半晌,唐蘅认输似的拾起手机,摁了一下,没有反应。
  不是吧,摔坏了?
  连上充电线,唐蘅捧着手机坐在床边。如果是因为电量耗尽而关机,那么需要充一会儿电,手机才能开机。这黑色的小机器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手心里,也坠着他的心。
  过了一会儿,右上角的小灯闪烁起绿光。原来真的没电了。长按开机键,两只手握在一起,那是诺基亚的开机动画。
  动画结束,短暂黑屏,又亮起来。
  弹出提示框,您有三条未读短信。
  唐蘅一下子站起来。
  第一条,21:35,李月驰:我回来了,可以见面吗?
  第二条,21:45,李月驰:明天见也可以。
  第三条,22:01,李月驰:晚安。
  唐蘅重重坐下,觉得自己从空中跌落,一颗心终于落回结实的大地。
  他拨了李月驰的号码,几乎在忙音响起的一瞬间,电话就被接通。
  “唐蘅,”李月驰叫他的名字,声音很低,“你睡了吗?”
  “没有。”
  “嗯,”他笑了笑,“不然也看不到我的短信。”
  “那你睡了一下午?”
  “……”
  “算了,”唐蘅说,“早点休息吧。”
  “对不起。”
  “我开玩笑的。”
  “下午赵老师走了,”李月驰沉默片刻,“我想见你。”
  一刻钟后,唐蘅看见李月驰。他换了身衣服,黑T恤,黑运动裤,如果不是撑着把枣红色的伞,大概就整个人融化进夜色里了。唐蘅走上前去,俯身钻进他伞下,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很清淡的沐浴露香味。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说话。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也听不见声音。
  “下午太忙了,”李月驰低声说,“后来一直在殡仪馆。”
  “那你……别太难受。”
  李月驰颔首:“已经有准备了。”
  “那就好,”唐蘅顿了顿,“我刚才只是……有点担心你。”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殡仪馆,”李月驰的声音很闷很轻,“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在那个地方听你的声音。”
  唐蘅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走出凌波门,过马路,来到东湖边上。这时已经很晚了,又下着雨,湖边空无一人,连路过的车都很少。眼前是黑茫茫的湖水,身后是黑茫茫的校园,头顶的苍穹也是黑茫茫的,无星无月,这是一个茫茫的夜,似乎专为他们而来。
  李月驰说:“我以为她能再撑一段时间。”
  “不怪你。”
  “我知道,但还是有点难受,”他把腰抵住栏杆,面向唐蘅,“我初三毕业的时候原本要跟我爸去矿上打工,她到我们那儿支教,去找我爸妈,和他们说一定要让我念高中。”
  “然后你就念高中了?”
  “我爸妈不同意,因为家里缺钱。她就天天往我家跑,劝他们,还贴了五百块钱给我交学费。”
  “她……很好。”
  “嗯。后来我来武汉念大学,又和她联系上,去年年底她高烧了一段时间,在中心医院确诊骨癌,已经扩散了。”
  唐蘅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月驰,“死亡”这件事实在距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他爸去世时他才十一岁,当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唐蘅又想起李月驰喝醉之后说,她也是代价,这句话他仍然似懂非懂,只好用力攥了攥李月驰的手,发觉很凉。
  李月驰笑了一下,大概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你呢,下午干什么了?”
  “在蒋亚家选歌。”
  “选歌?”
  “我们乐队打算出张专辑,安芸之前编了几首曲子,我们先挑着。”
  “她编曲,那谁写词?”
  “我和蒋亚。”
  “来得及吗?”
  “什么?”
  “你要去日本了。”
  “不去了。”
  “……”
  “你不能反对,”唐蘅半开玩笑地说,“谁都能反对,你不能。”
  “是因为我?”
  “是。”他觉得没必要撒谎。
  “我可以等你回来,”李月驰说,“真的。”
  “我当时报名去交换是为了躲你。”唐蘅理直气壮道。
  李月驰便不说话了,唐蘅只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叹息。然后他俯身向前,把下巴支在唐蘅的肩膀上,双臂拢住唐蘅的手和腰,如一张网笼上来。他的身体沉甸甸的,呼吸也沉甸甸的,那股沐浴露的味道更清晰了。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过,橙色车灯远远掠过他们,和着那一束细长的雨丝,拉长他们的影子。其实只有一团影子,因为他们交叠在一起,像两块不分彼此的石头。
  李月驰把脸埋在唐蘅肩上,低声说:“我给你写一句歌词,行吗?”
  “嗯?”唐蘅有点惊讶。
  李月驰说:“我想想。”
  他在思考的时候,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扑在唐蘅身上,就像全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细雨中的东湖是一片海,远方是海,身后是海,天上也是海,他们脚下是唯一的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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