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很害怕,非常害怕。
这种激烈的情绪变动,这种透入心底的感觉,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没法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不能让这种东西发展下去。
多年前的一个黑夜,倪湛与他的对话响在脑海。
“你会得到喜爱、赞誉、鲜花、掌声、金钱,还有你所有想象到和想象不到的更广大的世界和诱惑。”
“代价是什么。”
“一切。”
“一切?”
“你的生活,你的决定,你的举动,你的喜好,你的一切一切将作为代价交换,不由自己。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在镜头下放大、曝光。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有记录,每一个错误都可能在几十年后被扒出。你的每根发丝、每个毛孔都会在人们的监视之下。你将得到无由来的喜爱,也会得到无由来的恶意和针对。无论你去到何处你都得做好面对镜头的准备,哪怕是厕所和自己的房间,你将没有隐私,你将不再是自己。”
乌盎望抱紧了双臂,在距离几十辆车的地方,慢慢蹲了下去。
“你得记住,乌二毛已经死了,你是完美的大明星乌盎望。别露出任何你与他有关的东西,少管所这个污点爆出,你这辈子别想翻身。你也别让自己留下把柄,你既然有想要的东西,就知道该付出什么。”
乌盎望捂住了耳朵。
倪湛这家伙当年说话真是刻薄得要死,可他知道,这是事实。
他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他努力了这么多年,换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就必须明白要丢掉些什么,比如某种蠢蠢欲动的、禁忌的、可笑的、疑似感情的东西。
起码不该和那个人,不,那个鬼。
蹲着的人慢慢直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少管所的那一段日子没什么好说的,上午学习,下午劳动,有专人监管,井然有序。
除了那些目光看不到的地方。
厕所,宿舍,以及无人的角落,密闭的空间,这些地方直到现在还让乌盎望头皮发麻,似乎它们已经与疼痛划上了等号。
四个月终于过去了,那天乌盎望穿上刚洗的球鞋,虽然刚穿上就被人刻意踩了一脚,不过他没有和那人起冲突,他小心地擦掉了鞋印,换上刚洗的衣服,背上他的小背包,准备妈妈来接他回去。
头发被剃掉了,现在冒了茬,有些刺刺的,他现在门口,摸了摸自己的头,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不该站在这,显得他十分期待似的。
犹犹豫豫了许久,一会儿想站远一点,一会找个地方坐下又忍不住站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黑了,没有人来。
只等来了父母在接他路上车祸死亡的消息。
十二岁的少年愣了许久,然后破口大骂,“骗子!不是说了不来的吗?”
他爸爸明明说过不来接他,只有妈妈来,为什么他们都来了?为什么……都走了。
他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了。
上天就是这么贪玩,把人当玩具捏在手心,今天喜着爱着,明天说丢就丢了。
四个月里,每个难熬的夜,他窝在被窝里一遍一遍诅咒他的父母,哪知好的不灵坏的灵,诅咒应验了。
瞧吧,真的死了,警察领着他去验证尸体,说来也怪,车身前部被撞得稀碎,人也撞得稀碎,偏偏车尾箱的那个吉他,作为礼物新买来送他的吉他,一点儿事都没有。
乌盎望看到尸体的时候已经被缝补过了,为了保护未成年人,他们没有把布完全掀开,乌盎望只淡淡扫了一眼,然后就去指着吉他问,“这是他们买给我的吧?我拿走了。”
在场的人都皱了眉头。
还真是进少管所的人,父母死了,不哭不闹,只关心礼物,没心没肺。
他们不知道,在乌盎望没来之前,他已经哭了好多天,眼泪流尽了,没力气了,不像其他人,眼泪都留到该出的时候出。
几天后,父母丧葬事宜在亲戚的帮助下结束了,一切打理完了,他们开始商量乌盎望的处置问题。
商量来商量去,这个人说家里孩子是女孩,乌盎望去住不方便;那个人又说家里孩子还小,忙不过来。一帮人推来推去,最终达成共识:送乌盎望去孤儿院。
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说的是:“小乌啊,你先去那住一段时间,等我们这边处理好了,很快就接你出去。”
乌盎望心里冷笑。
不会有人接他出去了,谁会去接手他这个烫手山芋,少管所出来的不良少年,强奸未遂的犯人,谁家会把这么个麻烦领回家里。
这一年的下半年,十二岁的乌盎望父母双亡,他带着几件衣服和一把大大的新吉他,住进了福缘孤儿院。
站在孤儿院的门口,他往回望,远处是湛蓝无尽的天边,穹顶之下有各异的建筑面无表情地站着,恍惚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家,一栋普通的公寓,租的房子,现在退了,这个城市里什么都不属于他。
少年紧了紧背着吉他的带子,毫不犹豫地往孤儿院里头走去,前方立着一尊高大的圣母像,在阳光的照射下,眉眼柔柔地发着光。
第50章 光腚天使
“放心吧,没事,那鬼没那么厉害的,现在都基本不能靠近我。”
电话里辛原的声音刚响起,后头就传来一人反对的声音,“什么啊,那鬼还不厉害?昨晚都掀翻天咯!我跟你说,道具损坏的费用得赔啊!”
电话里的辛原尴尬地笑笑,道:“昨晚是来了一趟,有点措手不及,不过大师很厉害,把他赶跑了。”
后方这倒没再说话了,估计是得意了。
乌盎望道:“你要小心点,多跟着大师,他好像是挺厉害的,不要想太多,鬼不可怕的。”
电话那头的人笑笑,道:“会的,我现在没那么害怕了,以前一个人,没法说出去,自己瞎想,现在多了你们,觉得挺安心的。对了,跟着你的那只鬼怎么样?好吗?可怕不可怕?”
“可怕?哈哈,不会的,就他那白白净净的长相,吓不着我,何况他脾气好人又蠢,每次吓我只会伤害自己,要不是鬼,真不知道他得死几次,他啊……”说着说着,乌盎望慢慢停了下来。
他说得太多了。
为什么一说到这蠢鬼,他就想说这么多?
辛原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接口道:“那就好,希望他能还魂成功,说不定等他还魂后你们还能成朋友呢。”
乌盎望道:“是啊,会成朋友的。”
只是朋友而已。
电话说到这便挂了,乌盎望收起手机,准备开车回去。
这几天大家都说乌盎望的演技突飞猛进,虽然以前他的表现并不俗,但总感觉比起完全进入状态的莫失少了点什么,而从他近日的表现看见,少了的东西填补上了。
在安珏君第三次被苏卿无“背叛”,彻底走入绝路的那场戏中,乌盎望演出了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愤怒和绝望,他满身是伤地瘫在地上嘶吼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了恐惧和痛苦,他们扭过头去,不敢看他。
彻底崩溃后的安珏君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凌厉、偏执、抗拒、敏感,甚至有些狂躁和神经质,每个人都在暗暗心惊乌盎望对角色的把握,他们以为这么温和的一个人出演这么一个极端的角色靠的是演技,他们不知道,乌盎望只是把心里的野兽放出来了而已。
被认为是最难的戏份,在乌盎望这里恰恰是最容易的,这也是倪湛最后决定将这个角色让给乌盎望的原因,一是乌盎望更加符合,二是他认为乌盎望太需要发泄了,哪怕是在戏里,偶尔能释放一下也是好的。
由于乌盎望的状态实在太好,前几天导演安排将乌盎望的戏份提前连续拍摄,所以今天导演给乌盎望放了个小假,让他回去休息一天。
乌盎望开着车,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个孤儿院。
福缘孤儿院在外省,离这很远了,乌盎望虽然每年都会匿名资助,但他自从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是为了避免引起媒体注意调查,二是不想勾起对过去的回忆。由于第二个原因的影响,乌盎望连其他所有的孤儿院都不乐意去,有时候心情不好甚至还开车绕道走,可今天他突然想进去看一看。
现在是孩子们上课的时间,门卫老大爷老眼昏花,不知把乌盎望认成里面工作的哪个人了,打了个招呼就放行,乌盎望懒得多事,直接走了进去。
这家孤儿院跟他以前住的不大一样,以前他住的是由基督教建办的,这家孤儿院中规中矩,以前他住的那家却是欧式的建筑,里头还有圣母玛利亚的雕塑,还有许多的光腚天使或趴或立地呆在草地上,乍一看还挺了不得,只有住进去才知道,孤儿院其实已经没什么钱了,里头这缺一块那缺一角,没钱修缮。
乌盎望一边走一边打量,同时在心里默默与小时候住的地方比较。不得不说,这家孤儿院比他小时候的条件要好,四处宽敞明亮,食堂也很大,里面的桌椅都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边没有什么大树,都是后来移植的小树苗,不成气候。
以前他所在的孤儿院到处都是大树,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树长得很高很密,旁逸斜出,而树上就是年轻的乌盎望最喜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