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皎皎和别的被拒绝之后就红着眼睛跑开的小姑娘不一样,她在听到谈少宗的话后吹了个巨大的泡泡,破掉之后的泡泡糖黏了一些在鼻尖上,余皎皎置之不理,想了一想,顶着这么一张乱七八糟的脸对谈少宗说:“那就做好朋友吧,我看你也找不到人做小组作业。”
谈少宗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和余皎皎成为朋友,也许是因为这所学校里的人大部分都很无聊,来自同一种家庭奔向同一种未来,像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标准品,而植入了人工耳蜗的余皎皎和谈少宗一样有瑕疵——余皎皎虽然是富豪独女,但却一直被同学们在背地里戏谑称为富豪独耳女,而拜谈少蕊的积极宣传,这个学校但凡认识谈少宗的人都知道他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某个意义上他们都是这个学校的编外人员。
余皎皎解决了谈少宗落单的问题——唐冀那一圈朋友都不和谈少宗同班,而谈少宗虽然在同班女生中小有人气,遇到需要两个人组队的活动或者任务,女生们又还是会倾向于选择同性好友。只有余皎皎不在乎,自从他们成为朋友,除非她休病假不来上学,其他任何时候余皎皎永远都选谈少宗做拍档。
谈少宗后来回想过,他之所以久久不能放下这段友谊,也许是因为他从中得到了一份恒定的、不用费力气维持的感情,一种他在此前此后的人生中都很难得到的东西。
唐冀在开学第一顿午餐时说过的话至少有一句没错,余皎皎真的是古怪的女生,但这种古怪近乎一种灵气,比如她在学校的琴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养了一缸金鱼;比如她有一首最喜欢的歌,喜欢的理由仅仅是出于“歌名居然长达十三个字”;比如她过生日要反过来送谈少宗礼物,谈少宗收到一张有红色不明波纹印记的纸,余皎皎解释说这是把印泥涂到额头上印下的的抬头纹;再比如她要求和谈少宗之间要有好朋友的专属称呼,在谈少宗对叫叠字和只叫名字的提议都因为“很不自然”投了反对票后,余皎皎找到了解决方案:把姓和名颠倒过来叫,他们分别是少宗谈和皎皎余。
余皎皎不止一次提过她想要快快谈恋爱。在知道不可能和谈少宗成为男女朋友后,她每天都要花至少十分钟和谈少宗讨论其他男生,甚至想过要效仿《庸见词典》,把学校里的男生按姓名字母顺序排列,把她对每个人或刻薄或甜蜜的评价编纂成册。有一次在去做生物实验的路上碰到祁抑扬,余皎皎也随口跟谈少宗点评:“高中三个年级所有人里面他搞不好是最能成大器的一个。”
谈少宗几乎没有跟人主动提过他和祁抑扬是邻居,哪怕知道他们的住址的同学朋友似乎也没有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过,两个人在学校里见了面,谁也不会主动跟对方打招呼。谈家唯一能够和祁抑扬一起出现在对话中的是谈少宗的二姐谈少蕊。
谈少宗在余皎皎面前比较容易多话,在确定祁抑扬已经消失在走廊拐角后,他跟余皎皎说:“但他就算能成大器也实在很不大气,像三国里那个谁,曹操还是周瑜。我刚被谈康接回家的时候,他妈妈让他领着我一起上学,但他就坚持一天,第二天没出现。我那时候好蠢,还去他家找他,结果听到他跟他妈妈说绝不可能再跟我一起上学,因为我昨天害得他第一次迟到。好可怕,怎么会有人过着一辈子只迟到一次的人生。我妈说我过了预产期四天才出生,你看我,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迟到了。那个词怎么说,容错率,他这种人容错率特别低。皎皎余,你可千万不能找这种幼稚又小气的男朋友。”
余皎皎翻他一个白眼:“这种小事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他无聊你也无聊,你们的小气程度其实不相上下。”
谈少宗说:“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才刚刚告别小学生身份,经历过的唯一关卡就是我妈去世,我妈在的时候我其实过得不差,回谈家之前谈康对我其实也挺好的,真正遂我妈的愿认祖归宗了,我的悲惨世界才缓缓展开。我本来还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嘛,祁抑扬一开始表现得很友善,我还以为他会不一样。”
上课铃响了,他们还没走到生物实验室,余皎皎在这紧要关头还要蹲下来慢吞吞系鞋带。谈少宗等得无聊,趴在栏杆上看从操场抱着篮球跑回来的男生们,回头跟余皎皎说:“反正你不要和这样的人谈恋爱,你要找让你舒服又轻松的人,不用怕犯错,轻而易举就可以很高兴。而且你家那么有钱干嘛着急谈恋爱?就现在这样不好吗?”
谈少宗那时候真的不明白余皎皎为什么对恋爱如此向往。牵手他可以和余皎皎牵,生理需求靠梦遗和自渎就可以排解,除了找不到人接吻,他跟余皎皎现在这样混天度日也比恋爱少不了什么。他又问余皎皎:“你如果答应不接吻,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谈恋爱。和你接吻就好像还是奇怪了一点。”
余皎皎站起来,皱眉问他:“你不会是生理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谈少宗“嘁”一声,光明正大回答她:“我今早才晨勃过。”
“你好烦,不要在单恋你的女生面前讲这种事,”余皎皎说着叹口气:“少宗谈,你这是其实还是没开窍。可惜了我做不了让你开窍的那个人。”
谈少宗做摄影师也是因为余皎皎。谈少宗读到高二也没有任何想做的事情,生活就这样无意义地向前滚动好像就已经很好了,他既没有想去的城市,也没有喜欢的专业。余皎皎提议:“那不如你学摄影或者导演吧?我以后想做编剧,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拍档。”
谈少宗真正成为摄影师后,他的私生子身份,连带着自由散漫又总有不切实际奇思妙想的做事风格让他在这个圈子里获得有趣独特的评价。听到这样的捧场话时,谈少宗会想他的有趣师承自他的搭档。甚至他第一份受到关注的作品也和余皎皎有关,他在学校里随便找来一些路人,让他们每个人抱着装着两只金鱼的小鱼缸放到眼前,他一一拍下每个人被鱼缸放大的眼睛和变型的半张脸,拍摄灵感完全来自琴房里抱着鱼缸的余皎皎。
谈少宗自认并不有趣,只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流水线上组装完成的标准品,而标准品们又没有机会认识他那比他有趣数十倍的搭档。高二的春假,想要做编剧的余皎皎去上第一节 文学艺术常识课,在一场毫无预兆的车祸中当场去世。
这并不是谈少宗第一次和死亡正面碰撞,母亲方云丽去世的时候他还不到十三岁。但余皎皎死的时候他依旧做不到更成熟一点对待死亡。余皎皎还太年轻,十八岁不到,甚至没来得及和哪个男孩陷入热恋,生死发生在瞬间,因为撞击严重,救护车到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能够留下。
谈少宗和余皎皎两个人之间,余皎皎是喜欢畅想未来的一个,要和谈少宗拍怎样的电影,谈了男朋友之后要约谈少宗在哪家餐厅一起吃饭,孩子要生两个还是三个;喜欢记录每一天发生了什么细枝末节小事的也是余皎皎,一起过生日的时候一定要拿胶卷相机拍照,谈少宗讲了有趣的或者感人的话她要用笔写下来。
对之后毫无畅想对当下也并不留恋的谈少宗,最后成为两个人中间唯一有未来的那个,也是背负回忆的那个。
谈少宗回家的时候客厅里漆黑一片,和这幢房子阔别好几天,没有谁要迎接他回来。他上楼在衣帽间里找到了助理先送回来的行李箱,从箱子里找出剃须刀之后进了卧室。
原来家里并不是空无一人。祁抑扬正靠在床头看书,只开了他那一侧的床头灯,听到谈少宗开门的动静也只是抬头淡淡扫一眼。
他们算是小别,但再见面又还是无话可说,睡一张床,此刻却比合租的室友还要生分。谈少宗今晚本来就没心情继续做制造气氛的那个人,他也没跟祁抑扬打招呼,拿了换洗衣服直接去了浴室,洗完澡头发只吹到半干就走到床的另一侧躺下了。
十五分钟之后他还是睡不着,因为睡不着听觉变得格外敏感,祁抑扬翻书的声音令他心烦。他干脆坐起来点了支烟,烟味才刚刚散开一点点,祁抑扬的声音立刻传来:“掐了。”
谈少宗没理他。
以祁抑扬的涵养,他应该自己起身换个卧室睡觉才对,但祁抑扬今晚似乎也心情不佳,下一句话说得毫不客气:“你如果执意要抽就滚出去抽。”
谈少宗还是不动,他伸手拿了咖啡杯下面的小瓷碟当烟灰缸,一截烟灰掉落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余皎皎墓前那柱香燃尽后剩下的一捧灰,又想到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在吴川办公室颠三倒四的叙述。
祁抑扬挡住了他那边落地灯的灯光,谈少宗在黑暗中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和冲动,开口问祁抑扬:“你还记得有一年恰好我们都在曼谷吗?我那个时候听人说四面佛很灵,想拜托他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照顾我朋友,”他把夹在手上的烟又咬住猛吸了一口,后半句话说得含混:“后来是跟你一起去的吧,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佛怎么会住在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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