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梁迁回到天泽园。这片小区虽然也有十几年历史了,但地段好绿化佳,里头又都是些独栋或联排别墅,因此房价一直蹭蹭蹭地上涨,远非段星河居住的老楼可以比拟。
他扔下车钥匙,打开空调,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一口气灌下半瓶,然后躺倒在沙发上休息。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姚南冬也回来了。
“哟,我们光荣的人民法官加班结束了。”他懒懒地支起肩膀,嬉皮笑脸地打招呼。
“臭贫。”姚南冬脱下皮鞋,活动着酸痛的肩膀朝他走来。
“我给你捏捏。”梁迁拍拍旁边的沙发垫,示意母亲坐下。
他一边给姚南冬按摩,一边说些闲话,眼看都九点半了梁宴杰还不见踪影,忍不住问:“我爸呢?”
“和司法局的周主任吃饭呢。”
“什么山珍海味能吃这么晚,”梁迁口无遮拦,怪腔怪调地调侃,“不会是找小姐去了吧。”
姚南冬噗嗤笑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不怕,待会我给你干妈打个电话,拿他们一个人赃俱获,让你爸去看守所蹲几天。”
梁迁哈哈大笑,手上不紧不慢地按揉姚南冬的太阳穴,“干嘛,滥用职权啊。”
“要不然就雇个演员引诱你爸,”姚南冬做了个乐团指挥“结束”的手势,“来一个瓮中捉鳖。”
“那也是钓鱼执法。”
母子俩正说笑,别墅外面传来一阵汽车马达的轰鸣,随后是两方的寒暄客套,过了几分钟,汽车声远去了,梁宴杰用指纹解了锁,走进别墅大厅。
“都在啊?”梁宴杰笑呵呵地换鞋,身上飘着一股酒香,他今年虽然已经五十二岁了,但外形、体态和精神头都保持得不错,像三十出头的青年人。
“谁能给我倒杯水。”梁宴杰走到母子俩身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累了,”姚南冬幽幽地说。
梁迁学舌,“我也累了。”
“小混蛋,”梁宴杰笑骂,“我年轻的时候一天开八个小时的庭,完了连夜赶火车去调查取证都不觉得累。”
“那是你,我还是要命的,不然回渔州干什么。”梁迁到厨房给他老爹泡了一杯蜂蜜水,看梁宴杰喝了几口,神色舒缓了,试探着问,“所里新来一个保洁,你知道吗。”
梁宴杰点头,“挺帅的一个小伙子,气质好,干活也麻利,就是不爱笑。对了,他跟你高中那个总考第一名的同学名字还挺像。”
姚南冬插话:“哪个,孙……段……段星河么?”
梁迁读书的时候,梁宴杰和姚南冬工作繁忙,很少去学校,家长会都是梁迁的小姨和二姑代开的,因此他们没有见过段星河。但段星河次次考试都是雷打不动的第一的傲人战绩,还是让夫妇俩对这个名字留下了深刻印象。
梁迁气咻咻的:“什么叫像,那就是我同学。”
“真的?”梁宴杰惊诧地瞪圆眼,难以置信地吸了口气,“不可能吧?他不是读的B大吗?我听小钟说,这个保洁只有高中学历。”
“大三的时候他退学了,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
一家人沉默了片刻,姚南冬长叹一声,不胜唏嘘地说,真是可惜了。
“难怪,”梁宴杰响亮地拍了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小钟昨天跟我提了一嘴,说那个小男生家里很困难,他妈妈好像患有精神病。”
一股子燥热从心窝涌出,梁迁深深皱眉,把衬衫扣子解开两颗,喘了口气,问:“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应该是面试的时候小钟好奇问了一句,段星河也没有详细解释。”梁宴杰咂咂舌头,反复问梁迁,不会吧,真是那个段星河?
“你烦不烦。”梁迁愈发觉得气闷,径直往楼上走,说自己要睡觉了。上了几级台阶,他突然又改了主意,转头问老爹,“庄眉是不是要辞职?”
庄眉是兴邦律所的前台,貌美如花,大方伶俐,活泼开朗,是兴邦所的门面,平时主要负责接待前来咨询的客户,以及接听公共电话,偶尔也给行政人员搭把手。这位美女是政法院校的毕业生,本来打算进军律师界,奈何在考试上差点运气,连续三年都没通过司法考试,不知不觉就在“过渡性”的前台岗位上干了许久。
梁宴杰说:“她是想辞职,专心准备今年的考试,你怎么知道?”
能怎么知道,这还是梁迁给她出的主意,眼看年纪越来越大了,记忆力逐渐退化,再不努力一把,以后通过的概率更低。
“她是下个月离职吧,”梁迁倚着栏杆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爸,斟酌了一番,才说:“你别招新人了,让段星河顶上去。保洁好找,前台可未必。”
梁宴杰沉吟着,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蜂蜜水,随后说:“段星河的外形气质都好,但是他这个性格……有点冷淡了,不爱说话又不爱笑的……”
梁迁不客气地打断他:“不就是端茶送水吗,要那么热情干什么,你这是开律所还是开妓、院啊。”
姚南冬忍俊不禁,埋怨似的打了一下丈夫的胳膊。梁宴杰对儿子的忤逆完全不放在心上,反而趁势抓住妻子的手,十根指头亲密地扣在一起,口中道,行行行,我知道了。
姚南冬跟丈夫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似笑非笑地问:“梁小迁,你该不会是喜欢人家了吧?”
梁迁沉默了一会,牛蹄不对马嘴地回答:“看他这样,我挺难受的。”
正文 第4章
接下来一周,梁迁一改懒散的作风,每天早上九点准时抵达办公室,下午六点和行政人员一起下班,过上了规律而枯燥的日子,期间做了十几次法律咨询,起草了五份合同,接了两个诉讼代理案件,工作安排得还算充实。
他经常遇见段星河,但是一直没有深入交谈的机会,段星河好像总是在忙碌,每回都是从缝隙间挤给他匆匆一瞥。
他称呼他为梁律师。梁迁不太高兴,让他直接叫自己的名字,段星河犹豫地、浅浅地一笑,说这不太好吧。
梁迁猜测,段星河大概不想让律所的同事知道他们的关系,他理解、也尊重,但有件事情一直困扰着他,在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时候,梁迁偶尔会停下来,透过办公室的玻璃朝外张望,然后思考他在段星河眼里是个什么形象。
是成功翻身的万年老二,整天去昔日敌人面前炫耀,抑或一个平平淡淡、无关痛痒的老同学,总是逮着机会与故人叙旧。
“这几天洗心革面了?早上八点多就到所里,吓我一跳。”聂菡端着咖啡杯溜进梁迁的办公室,敲着二郎腿歇在沙发上,摇头感叹,“你的工作时间不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二点吗?”
“改了,太不健康。”梁迁敲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保存了文档,问聂菡前几天的开庭情况怎么样。
聂菡是兴邦最年轻的女性合伙人,今年刚刚三十岁,主攻婚姻家事领域,尤其离婚官司接得最多。她的办公室里挂满了锦旗,都是脱离苦海的女性委托人送的,送锦旗的时候偶尔还把记者带来,宣传聂律师的专业精神和善良心灵,让聂菡在渔州迅速出了名,站稳了脚跟。
本质上,律师不过是份谋生的职业,但是在本职工作之外,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精神追求,谓之“道德”、“人性”,聂菡很聪明,在道德与金钱之间找准了平衡,自然深受客户喜爱。这方面梁迁差点,他接的都是商事案子,商人逐利,不掺杂太多感情,因此锦旗的数量不如聂菡。
“应该没问题,家暴是板上钉钉了,就看离婚损害赔偿能判多少,”聂菡拨弄着梁迁的假山盆景,对判决结果充满希望,毕竟这次案件的主审是女法官,而在家事领域,女法官往往比男法官更容易共情。她问梁迁:“你呢?回兴邦都一个月了,该着手组建团队了。”
梁迁对这件事一点都不上心,随口道:“再考察考察。目前我也没接着什么大案子,有贾斌搭手,还忙得过来。”
“嗯,”聂菡小口啜着咖啡,突然看见段星河从落地窗外经过,急忙唤了一声:“诶,星河!”
段星河停下脚步,站在办公室的门槛边,探头朝里看,目光掠过梁迁,落在聂菡脸上,礼貌地问聂律师有什么吩咐。
“麻烦你帮我打扫一下办公室,20楼装修,弄得窗台上都是灰,纸篓里也满了。”聂菡双手合十,亲切可爱地做了个鬼脸,说谢谢你哦。
“没关系。”段星河转身要走,梁迁“喂”一声喊住他,说待会也来我这打扫一下。
段星河表情不变,点点头离开了,梁迁嫌弃聂菡花痴,“叫那么肉麻。”
“怎么了,星河多好听啊。”
“你知道吗?他——”
梁迁停顿的时间有些久了,聂菡挑起纤细的柳叶眉,朝他投来疑惑的视线,结果梁迁却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
“那我回去工作了。”聂菡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