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妥当,梁迁一槌定音:“行,我明天下午三点去接你。”
段星河应了声“好”,隔了几秒,又发来一条:“梁迁,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明天中午来家里吃饭吧,这段时间太麻烦你了。”
“好啊,”梁迁端着咖啡杯傻笑,“刚好给你暖房。”
“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买卖不破租赁,承租人的地位可高呢。”
“谢谢你。”段星河罔顾梁迁的指令,又一次说出了这三个字。最苍白无力,也最情真意切。
当晚,台风入境了。渔州市大雨倾盆,天地间渺渺茫茫,梁迁睡到半夜,被呼啸的风声吵醒了。院子里灯光闪烁,姚南冬和梁宴杰正在救花,磕磕碰碰的响动混进风雨声里,像一首奇妙的交响曲。
梁迁的卧室连接着一个小阳台,他梦游般走到阳台边上,刚拉开窗户,就被迎面而来的雨丝浇了个透心凉。
人一下子清醒了。
梁迁抹掉眼皮上的水,扯着嗓子朝下面吼:“需要帮忙吗?”
梁宴杰哭笑不得:“完都完了,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听声音传来的方位,两个老人家已经进了客厅,梁迁耸耸肩,说:“那我接着睡了。”
结果却睡不着。那一兜雨水太厉害,直接把周公吓跑了。
梁迁躺了一会,按亮床头灯,坐了起来。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十,他给段星河发消息:“今晚雨可真大。”
也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他恍然明白自己喜欢段星河这件事。
半年前,他去广州开庭,住在一个民宿酒店里,整理代理意见和证据材料直到凌晨一点。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清脆地打在玻璃上,一开始节奏慵懒,后来不知被谁逼急了,咚咚咚地乱砸,像从天空洒下一把弹珠。
梁迁合上电脑,倚着窗户听雨,想起高二的某一天,他在自行车棚下躲雨,段星河借给他一把伞。
其实这些年他并不经常想起段星河,律师的工作琐碎而繁重,很多时候深夜回家,倒头就睡,连梦也不做一个。更何况,段星河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浅,难得约一次上海之行,还放了梁迁鸽子。
所以梁迁从不觉得自己会喜欢段星河,只肯承认他对一个老同学耿耿于怀而已。至于原因,就归结为该死的胜负欲吧。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下午。
临近放学的时候天空就乌云弥漫,伴随着下课铃声,毛毛细雨飘洒下来。梁迁没带伞,自负地认为雨势不会增强,像平常一样留下来写作业,成为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同学。不料,就在他锁好门、去往单车棚的短短几分钟内,天色倏然变暗,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这怎么回去啊……”梁迁嘀咕着,掏出手机给梁宴杰打电话,结果手机关机,给姚南冬打电话,才通了一秒就被挂断了。
是没法指望这两个信奉挫折教育的工作狂父母了。梁迁躲在单车棚里,准备雨势减弱后再走,在校门口坐个出租回家。等了一会觉得无聊,于是掏出手机玩贪吃蛇。死了两回,正要开第三把,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梁迁回过头,看到了裤脚湿透的段星河。
他挺意外:“你还没走呢?”
段星河点头,问:“你没带伞?”
他手里握着一把蓝色的伞,又从书包里翻出一把样式和花纹一致的紫色款,绕过成排的自行车递到梁迁面前。
梁迁喜出望外,笑道:“谢谢啊。”
两人并肩往校外走,梁迁问:“你怎么会带两把伞?”
段星河说:“最近雨水多,所以多备一把。”
梁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说实话,段星河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有点巧合过头了,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段星河在暗中观察他一样。这个想法让梁迁兴奋,他忐忑不安地猜测,其实段星河还是挺在乎他,挺爱跟他较劲的。
回到家,梁迁将雨伞晾干,仔细收好,每条褶皱都折叠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对于段星河的仗义相助,他觉得应该报答点什么,但是想来想去,一则对段星河不了解,二则他们关系普通,把事情弄复杂了反而尴尬,最后灵机一动,从家里拿了一盒他小姨送的名牌巧克力,第二天起一个大早,趁着同学们还没到教室,把东西塞进了段星河的书桌抽屉里。
段星河、段星河……多年后一个簌簌作响的雨夜,梁迁又想起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念叨起这个久违的名字。
刹那间,所有与段星河相关的记忆,一下子充满了梁迁的脑海。
我喜欢他吗?
梁迁的心中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不可能,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如果将梁迁的高中生活比作一片海,那么与段星河有关的时间只是海里的一把石头。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滋生爱情?另一个声音则响亮得多,他质问梁迁,关于那片海你还记得什么?最后还不是对一把石头念念不忘。
雨水不断冲洗着酒店房间的玻璃,外面的世界变得朦胧而梦幻,梁迁将额头贴在窗户上,轻轻叹了口气。
争论了半晌,在耳边聒噪的两个声音终于平息下来,作出了一致决定:回渔州吧,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
毕竟,世上不止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还多的是,糊里糊涂的相思。
正文 第18章
渔州的天气一向阴晴不定,彻夜暴雨过后,天空放晴了,举目望去碧蓝如洗,白云落在房顶上,爆米花一样鼓胀紧实,触手可及。
难得遇上一个不加班的周末,姚南冬起了闲情逸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饭菜,有糖醋排骨、滑蛋虾仁、白切鸡、肉末茄子,都是梁迁爱吃的。
时针指向十一点,楼上依旧静悄悄的,姚南冬摘下围裙,支使丈夫去叫儿子起床。
梁宴杰放下报纸,走到楼梯上哐哐哐地跺脚,口中大喊“臭小子”,批评梁迁年纪轻轻就知道睡懒觉,将来肯定一事无成。
片刻后,卧室门开了,梁迁顶着乱发,嘴里叼着电动牙刷,睡眼惺忪地探出头,顶撞道:“怎么啦,年轻的时候不睡什么时候睡,老年人才觉少呢,就像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啊?”梁宴杰右手握拳,在胸膛上捶了两下,“你现在的身体还没我硬朗呢。”
梁迁噗地喷出一口牙膏沫,当场掀起睡衣展示六块腹肌,“你有吗你有吗你有吗?”并成功在梁宴杰发动语言攻击之前关上了房门。
姚南冬在楼下炖汤,什么都听见了,笑个不停,“你俩一天不抬几句杠就不舒服是吧。”
二十分钟后,梁迁来到客厅,穿着千挑万选的衣服,喷了幽香的古龙水,脸上还破天荒地抹了一层保湿乳,弄得容光焕发,帅气逼人。对着落地镜看了一会,觉得挺满意,可以去赴约了。
姚南冬看他打扮光鲜,还拎着一个小旅行包,不免感到奇怪:“马上吃饭了,你干嘛去?”
“我今天去深圳,绿鑫公司那个案子不是申请再审嘛。”梁迁透过镂空的屏风看到一桌丰盛的饭菜,心生愧疚,觉得挺对不起姚女士的,走上前抱了抱母亲,“你们吃吧,剩菜给我放冰箱里,我出差回来再吃。”
梁宴杰说:“法院周一上班,你明天走不就行了,急什么。”
“我跟人约好了,刚好顺路送他去沧市。”
梁宴杰和姚南冬异口同声:“是不是段星河?”
拥有一个法官母亲和律师父亲就是这么倒霉,什么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梁迁扶额,无奈地默认了。
梁宴杰呼了口气,烦躁不安地清嗓子,看上去不太高兴。姚南冬用胳膊肘撞他一下,他才说:“你俩在所里收敛一点。”
“我们在所里都不说话了现在。”梁迁换好鞋,冲姚南冬挤眉弄眼,“妈,你的车借我开一下。”
他租给段星河的那套公寓位于敏绣园小区,驱车十几分钟就到,相距不远。梁迁绕路买了点小礼物,耽搁了一会,抵达时正好十二点。
站在1102的门前,他突然想起“金屋藏娇”这个词,感到既忐忑又愉快,心情十分微妙。
咚、咚、咚,梁迁叩了三下门,过了半分钟,始终不见人应答,于是又敲了一次。
咔哒一声,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逐渐形成巴掌宽的一道缝隙,然后停住不动了。门后面有人,扒着门沿的手指像豆腐一样嫩,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静而深。
“你好,”梁迁眼前一亮,才漾起笑容,哐当,房门又关上了。
他碰了一鼻子灰,抬头确认了一遍门牌号,1102,是他买的那套房子没错。
不等他想明白,房门重新打开了,这次开得很宽,敞敞亮亮的,段星河系着围裙,站在玄关冲他微笑:“不好意思,快进来吧。”
梁迁盯着段星河,几乎挪不开视线。他终于真切地感觉到他们之间越来越熟悉了,如果放在一年前,他绝不相信自己有机会看见如此“家居”的段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