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迁端起啤酒抿了一口,好苦,苦得他几乎咽不下去。他偏过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又转回来,对段星河露出一个温和笑容,说:“怎么不问亲戚借钱,你妈妈生病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不管吧。借了钱,慢慢还就是了,用不着这么拼命。”
“我妈是外地人,我爸这边的亲戚……他过世以后就不走动了。三年前想卖房子,但是为了拆迁补偿,最后没卖。”
席上静了一会,梁迁举起杯子,跟段星河碰了碰,两人同时饮下一大口酒。
“你吃菜。”段星河说。
梁迁夹了一筷子青笋,却食不下咽:“高中的时候,一点都不了解你们家的情况。”
“是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段星河给梁迁倒酒,浅金色的液体咕噜咕噜地撞进杯子里,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雪白泡沫。梁迁注视着这双指节修长但伤痕累累的手,一股异样的冲动和欲望涌上胸腔。
段星河将空啤酒瓶放在地上,突然说:“我能问你件事吗?”
梁迁看着他。
段星河低头搅拌鳝鱼粥,漆黑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两弯新月一样的阴影。“你不是说过,曾经有个想交往的男生。”
我说过吗?梁迁飞快回忆,好像有点印象,但原话肯定不是这样。
段星河小心翼翼地打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迁“嘶”了一声,交叉十指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住段星河,他盯了太久,直到段星河尴尬无措地笑起来,说“你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啊。”梁迁一脸坦荡。过了几秒,他放过段星河,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低声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说不清楚。”
“抱歉,”段星河以为自己碰到了他的伤处,“我不该问的。”
梁迁莞尔一笑,又活泼起来:“没关系,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挺八卦的。”
段星河说:“你本来就不了解我。”
梁迁不服:“现在不是了解了吗?”
以后也会越来越了解的。
推杯换盏间,梁迁渐渐醉了。并非生理上的麻痹,而是一种轻飘飘的幻觉,让人很舒服、很畅快。在他的追问下,段星河又简单讲了这几年的经历,对于其中的辛酸血泪,全都云淡风轻地一句带过。
借着酒劲,梁迁问出了心中的疑虑,对于段星河母亲突然发病一事,他一直觉得蹊跷,精神类疾病,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受了什么刺激,如果是前者,段星河的基因里可能也携带着遗传信息,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家庭一定遭遇了巨大的变故。
段星河扯动嘴唇,露出一个隐约的、苦涩的笑容。他的眼角泛红,表情还算镇定,一滴汤汁溅到桌面上,他抽了纸巾去擦,来来回回擦了几遍,桌子的皮都要蹭掉了,才把纸巾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对梁迁说:“家里出了些不好的事,我妈受了刺激才发病的。本来我办的是休学,但是家里情况始终没有好转,一拖再拖,索性就退学了。”
这种时候,再追问真相简直泯灭人性,梁迁沉默了一会,说:“你这周末是不是还要去沧市看你妈妈?”
段星河点头:“嗯,两周去一次,她现在恢复得不错,说不定年底就能出院。”
“我送你吧。”
段星河惊讶地看着他,梁迁知道他要拒绝,抢先道:“顺路,我去深圳的一巡交再审材料,就上次绿鑫公司那个,刚好路过沧市。”
“也别说谢谢,”仿佛打怪升级一般,段位高了,解读段星河的微表情就越来越容易,梁迁把盘子一推,“赶紧把饭钱结了就行。”
段星河既感动又无奈,拿起手机走向收银台,半路上扭过头,对梁迁笑了笑。他相貌出众,眉目如画却不柔弱,留着清爽短发,穿着便宜衣服,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宁静而温和的力量。梁迁不会用玫瑰、猫咪、奶糖之类来形容他,段星河以前是雪山顶上的月亮,现在是悬崖缝里野蛮生长的一棵树,他就是他,和梁迁一样,普通平凡,也独一无二。
正文 第17章
晚上八点,出租车停在天泽园门外,梁迁付了钱,信步走进小区。
夜色怡人,墨蓝色的天空宛如一颗硕大的宝石,少许璀璨的碎钻点缀其中。合欢树上歇息着一群安详的鸟,在梁迁经过时,象征性地扇了扇翅膀,又懒洋洋地缩了回去。
一场“拷问”等待着梁迁。
姚南冬躺在沙发上,敷着面膜,手机屏幕的反光将五官照得惨白,梁迁吓了一跳,噼噼啪啪地按亮大灯,抱怨道:“妈,你装鬼呢。”
“哦,差点睡着了。”姚南冬揭下面膜,丢进垃圾桶里,拍拍沙发垫,“坐,梁小迁,我们谈谈。”
“不是吧……”梁迁浮夸地叹气,“你也要学我爸?道理我都明白,以后我在律所跟段星河保持距离,这行了吧。”
“你心里有数就好。”
梁迁点头,打算上楼冲澡,姚南冬却扯住他袖子,说:“急什么,妈还不能耽误你几分钟了?”
梁迁只得坐下,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顺手从茶几上拿了个水蜜桃,吧唧咬了一口。
“你大学毕业那年,跟我们说你喜欢男生……真不是闹着玩的?”姚南冬仔细地打量梁迁,毕竟是做了二十几年刑事审判法官的人,一旦严肃起来,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不过这种威严对梁迁没有产生影响,他仍旧不紧不慢地吃着桃子,半垂着眼沉思。
姚南冬索性把话说透:“这个段星河,你可是关心过度了。到底什么情况,你讲清楚。”
梁迁问:“如果我喜欢男生,我就不是你儿子了吗?”
母子俩对视片刻,姚南冬眼角泛红,抽了抽鼻子,在梁迁背上掴了一掌:“怎么会,胡说八道!”
“那不就得了。”梁迁一个抛投,桃核精准入框,他拍了拍手。
姚南冬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失落,但是梁迁听见了那声短促的叹息。他搂住母亲的肩膀,使劲晃了晃,“怎么了,多一个儿子来孝敬你,你还不乐意啊。”
“儿子有什么好,只会让人操心。”姚南冬意有所指,“我想要女儿。”
梁迁想起段星河还有个妹妹,神秘地扬起眉毛:“放心,女儿也会有的。”
姚南冬狐疑地上下扫视他,梁迁无辜地鼓着腮帮子,笑嘻嘻地拍打母亲的肩膀。
姚南冬生了会闷气,态度软化了:“什么时候把段星河带到家里吃个饭,我还没见过呢。”
梁迁措手不及。虽然梁家家风开明,他四年前也给父母打过预防针,但是姚南冬接纳速度之快仍旧让他咋舌:“妈,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什么时候啊?”
“嗯,其实还有个困难没告诉你,”梁迁底气不足地讪笑,“他可能喜欢女孩。”
姚南冬大怒:“那你浪费我时间!”
“明明是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好吧!”梁迁一溜烟跑了。
周五,段星河请假结束,继续回律所上班。他不在的几天,前台由行政小刘值守,小刘人美音甜,活泼可爱,可惜不是梁迁的那杯茶,每回踏进律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好在段星河回来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电梯里,梁迁与万鸿狭路相逢,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个头。
梁迁假惺惺地关切:“万律师,你那个表侄儿怎么样了,婚姻保住了没?”
“托你的福。”万鸿西装革履,头发三七分,鬓角有些花白,神色冷峻地瞥他一眼,“梁律师还是多关心自己的感情生活吧,虽说现在社会风气开放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弄得人尽皆知比较好。”
电梯抵达十四楼,梁迁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动声色道:“虽然不明白万律师在说什么,但还是谢谢您的提醒。”
万鸿率先进入律所,段星河已经到岗了,礼貌地问候“万律师早”,万鸿却不拿正眼看他,径直拐进了东区。
梁迁走到前台,对段星河笑了笑,小声说:“不用理他,肯定是前几天那个发胶男又搬弄是非了。”
段星河十分内疚:“都怪我。”
“别这么想,他早就嫌弃兴邦这个庙小了。”门外的电梯发出清脆响声,又有律师和行政人员来上班了,梁迁举起手机晃了晃,示意段星河微信联系,然后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搬完家了吗?”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梁迁那套房子家具齐全,而且都是崭新的,他再三跟段星河讲,该用就用、不要客气,也不知段星河有没有记到心里去。
“搬完了。”段星河问:“你什么时候去深圳?”
“反正周一能到就行,看你们的安排吧。”梁迁打开地图查了一下,渔州到沧市差不多要开三个小时,跟段星河商量过后,决定周六下午出发,这样一来,恰好能在晚饭时间抵达疗养院。据段星河说,他母亲在那个时间段的状态最为稳定。